中文系79级 翁杰明
2019年12月11日,我的恩师梁玉璋教授逝世整整10年了。每年春节回福州,我都要去文林山陵园的骨灰堂看看梁老师。通常那个时节福州的天气总是阴冷阴冷的,望着梁老师的照片,心里一方面凉凉地难受,另一方面又充满暖意!
梁老师是我在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时的老师。她教语言,对方言学有很深的造诣。中等个头,面容和善,声音清亮。上课总是那么认真,发每一个音节都一丝不苟。当时我偏爱文学创作,与她很少接触,很长时间她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万没想到她无私的关爱后来改变了我的一生,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记得那是1982年的9月,我读大学四年级,到漳州市龙海县一中实习,主要带队老师就是梁老师。那个年代,老师的地位不高,省级师范大学学生的出路主要是做中学老师。我从小就梦想当一个不断写出好作品的作家,入学后一直很努力地啃各类大部头书籍,很用心地创作小说散文,希望走出一条与同学们不同的路子。但这条路不顺,几年下来,寄出去的习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退稿。本来很有些心高气傲,但实在没有可以“骄傲”的资本,眼看快要毕业,每每想起来就郁闷惆怅。我是带着这种心情来到龙海一中的。
头一天晚上,我正在备课,另一位带队老师过来通知,县文化馆想与师大实习队搞一次赛诗会,让我们这些实习生都写诗参赛。我平时不写诗,看老师一再嘱咐,就作为一项任务去执行了。
写什么呢?那时改革开放已有3年,虽然国家还很穷,但经济开始有了活力,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变化。党的十二大刚刚召开,一些新提法新举措意味着国家还会有新气象!有感而发,我写了一首《我是一只不再沉睡的狮子》,开头是“我是一只不再沉睡的狮子,俯卧在苍茫的黄土上;我是瘦弱的,隆着骨头的身躯,隐约可见刚刚结痂的创伤……”。全诗实际上抒发中国这只醒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诗交上去了,我也没太在意。不料从第二天起,不断有同学跟我说:这次实习队创作的诗不少,带队的梁老师认为我写得最好!我听了自然很高兴,毕竟这是教授对我的肯定。但我心里有些纳闷:班级里有几位全系公认的诗人,习作颇多,论驾驭诗歌这一文体,他们的功力在我之上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位带队老师与我们部分实习生小坐。没想到梁老师开口就对我说道:“你的诗能从大处着眼,有一种由内到外的气韵,好!”随后话题一转,又说:“你应该去考新闻研究生,就去北京,就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整个晚上,梁老师的话题一直集中在怎样让我尽快考研究生上,让旁边的同学羡慕得快要妒忌了。
这一晚是我一生中非常难忘的一晚,也是我至今回忆起来还要感动感念的一晚!梁老师慈祥地看着我,声音不紧不慢,每一句话说得如此诚恳,又如此肯定。那一年我19周岁,从小跟着父母奔波,由于种种原因,尝了不少酸甜苦辣。心里一直有不少想法,但往往不被认可。从没有哪位老师,包括所有的长辈,通过我的一些文字,一下子看出我内心的精神追求,一下子表达出对我的信心,为我点出打动我心坎的人生路子!
此前,我想过到北京求学,高考挫折一时抹掉了我的念想。但我没有想过考研究生,一直认为考研究生的出路主要是搞研究,与我当作家的愿望不相吻合。这次,梁老师让我报考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该系主要为人民日报社、新华社等中央媒体输送记者。记者的生活积累恰恰能为创作提供扎实的基础。这一晚,内心有些迷惘的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本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是全国社会科学领域的最高学府,与我所在的学校距离较大,加上那时研究生招生名额很少,一般人是想也不敢想的。看到梁老师对我那么坚定的眼神,我的内心一下子激活了本已封存的愿望!这一晚上,我下定了决心,只去北京,只考中国社科院。一次不行,就考两次;两次不行,就考三次,直到最后考取为止!
我是个一旦确定了目标,就能够集中精力行动的人!10月底实习结束后,我回到师大,马上开始找相关的书籍备考。新闻与中文有相通之处,但毕竟是另外一个学科,需要从头准备。最要命的是外语,大学一年级以后基本上没碰了,达到研究生入学水平不是容易的。我想认认真真地拼上两年,准备充分后再去报考。
谁料想没有几天,梁老师就改变了我的计划。11月初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宿舍看书,一个同学告诉我:梁老师来找你了。我立即起身,看到梁老师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福建师大依山而建,我所在的15号楼座落在全校的最高处。梁老师心脏不好,身体又微胖,从校门口的家拐几个山坡,再上我们宿舍所在的三楼,是很吃力的。我连忙让坐,她还是那么直接了当,坐也不坐就说起她的来意!原来她是专程来动员我报名考1983年的研究生。我大吃一惊,连忙解释:1983年的考期在1月,只剩下2个多月的时间了,依我的情况无论怎么拼命也来不及呀。梁老师说,时间是紧了点,但人都是逼出来的,你拼一下一定能够考出好成绩。即使考不上,也可以快速积累经验,为以后打下更好的基础。见我还有些为难,她声音放柔和了,说道:“老师相信你!”顿时,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梁老师和我非亲非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她、围着她转的学生。仅仅因为有一点潜质,她就这么关心、这么惦记! 对这样一个母亲般的老师,我怎么能够辜负呢?我认真地点点头,发誓一般说道:“老师,我一定尽全力!”
为了我的备考,梁老师用上了她能用上的各种资源。一会联系新华分社的记者、福建日报社的编辑,一会联系省委党校的教师,很快我找齐了用得上的专业书籍。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些人对梁老师都很尊重,大多得到过她的帮助。有的人还能带着感情脱口说出一些受助的细节。我对梁老师更加心怀敬意!
两个半月间,我进入从未有过的忙碌状态。一天下来,除了吃饭、最基本的睡眠,都泡在相关的书本中。生活是单调的,但我的心里特别充实。记得那一年,中文系四年级200来人,考研究生的没有几个。平时我的成绩不算突出,一报考还选择了最好的学校,难免有同学议论我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向自尊心强的我,此时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想着,为了 梁老师的信任,也为了心中的梦想,拼就是了。
考试的结果是在意料中的,自然没有录取。但是总的成绩还是出人意料:除了外语有差距外,专业课与其他公共课都取得了较好的分数。总分在全校的考生中都算是突出的。这一仗打出了我的信心,通往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的路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了。我深深地感激梁老师,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我通过背水一战,激发出我的潜能,培养我的意志!
接下来就是毕业分配了。为了给我创造好一些的环境,梁老师到处为我奔波,给有关方面介绍我的优点,特别是这次考研成绩。但生活还是非常复杂的,我不仅没有如梁老师所愿,直接留校或去省委党校,而是辗转好几个月,最终分配到福州郊区的一所乡村中学任教。当年的大学实行计划分配,一张派遣证就决定了同学们截然不同的命运。有时我们戏称:一毕业同班同学就成了不同“阶级”。梁老师怕我情绪低落,多次步行到我的家里安慰我。其实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已经相当平和了。我真的坚信要成功一定先有磨难的道理,我只想着再难也要沿着梁老师指的路子走下去!
毕业待分配的几个月里,我针对自己的短板,一天差不多学14小时的外语。坐得久了,都生出了褥疮。到了乡村中学后,为了省下每天往返骑车近两小时的时间,我选择了住校。有梁老师做榜样,我当老师是认真的,对学生也是尽心的。工作之余,除了下午一小时锻炼,剩下的时间就是把自已关在简陋的宿舍里,趴在一张学生用的旧课桌上,日复一日地啃着考研教材。有时,老鼠在身边跑来跑去也顾不上赶了。
大学毕业生分配后,按不成文的规定头一年不能考研究生。好不容易进入1984年11月,到了1985级研究生的报名期,我所在的中学又出现了阻力。校长出了“土政策”,说是学校地处偏僻乡村,来一个本科毕业生不容易,不能就这么考试出去了。我一听就急了,多少个月呀,我在工作之余拼命备考,没休过一天假期,甚至没有踏踏实实睡过一个长觉。不让报考,意味着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我找校长据理力争,校长黑着脸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校长不点头,学校不可能出具介绍信。那时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就意味不具备报考研究生的资格。正当我焦虑万分的时候,又是梁老师伸出了她那温暖的手。梁老师了解到,我的校长二十多年前毕业于师大,按时间推算她应该担任过他们的助教!沉思片刻,她毅然决然地说道:“我去找他!”
梁老师当天晚上就赶到了我的校长家。校长住在仓山的东头,离师大虽不算太远,但尽是高低不平的山路。天还没黑,公共汽车就收车了。梁老师不会骑自行车,只能步行。那时候的路灯很差,灯光昏暗昏暗的。至今我的脑海里都时常闪现一个场景:梁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条路上,上个坡就要不停地喘气,再上一个坡还要不停地喘气,但始终以她特有的重重脚步走下去……
我的校长性格有些固执,本不是好说话的人。这一次,曾经的老师步行几里山路登门拜访,确实感动了他,也说服了他。第二天,他就找到我,说道:梁老师为学生的事这么用心,他当然不能不答应。最后他与我“约法三章”,只能考一次,如果考不上,我就要安心在这里当老师。我连忙答应,但心里默默发誓:冲着梁老师的恩情,我拼了命也要考上!
竞争还是比较惨烈的!这一年我报考的专业考生初试通过比率为17比1,也就是平均17个考生只能有一位取得复试资格。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中间遇到了一点波折,但我还是以总分较高的成绩,进入新闻业务与行政管理专业复试阶段。此时的我不敢有一点喜悦,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复试又是一场比拼,由于这个专业培养的是复合型人才,说白了就是录取的学生既能当记者又能搞管理,对考生以往的业务基础与工作背景是比较看重的。复试录取比是2比1,10个考生只能录取5个。这些复试者大多来自新闻单位和党政机关,论条件我这个乡村中学教师自然是最差的。梁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又一次指点我:“你先去北京,直接找这个专业的导师,让他了解你,作公平的选择!”于是,我提上简陋的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直接闯到位于人民日报社的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找到了导师(我的另一位恩师)。也许是我的执着打动了导师,也许是我的复试成绩依然领先,也许两者兼而有之,7月上旬,我终于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从一位乡村中学教师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领域最高学府的研究生,这是我人生道路上最为重大的一次转折。我深深地懂得,没有梁老师就绝不会有我的这一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骑车跑到梁老师家,百感交集地向她表达不尽的谢意和敬意。老师自然是很高兴的,但很快淡然了。听了我很动感情的话,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我们当老师的应该做的。” 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梁老师与我谈了许久。既交待我去北京后应该正直做人认真做事,也谈到她发现师大有几个学生很有培养前途,她准备为他们多下些功夫,交代我有机会也要好好帮助他们。也许认为我的事告了一个段落,她谈其他学生的时间还更多一些。我的心里更加热腾腾的,心想:永远自觉不自觉地为他人着想,帮助学生,帮助大家!这就是梁老师,我们真正的老师!都说师范大学的“师范”,意为“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梁老师不就是真正的师范吗?
进入社科院研究生院,我牢记梁老师的嘱咐,坦荡为人,用心钻研。这所由邓小平同志亲自批准成立的学府,依托中国社科院、有关部委、中央新闻媒体的专家办学,有着承天接地的基因。它的独特位置能够引导学生以高的站位思考问题;它的注重理论与实际结合的办学方法,能够引导学生注意经世致用接地气;它在那个年代丰富的资源又能给学生提供诸多发展的机会。
在学习过程中,我逐步认识到自己的形象思维其实并不发达,理性大于感性,不一定适合文学创作,没有继续走文学之路,也没有进入新闻媒体,而是选择了一条管理兼搞学术的路子。工作单位也从国家科研教学机构转到两个省市,又转到国家机关。尽管几十年来生活有起有伏,但毕竟很多时候占据了制高点,有条件有机会做了一些有价值的事情!
无论在北京还是在省市工作,多少年来,每次回到福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师大梁老师的家。梁老师通常在她的书房兼卧室备课写论文,或者辅导前来求教的学生。见到我,她是欣慰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许多。一般她会先了解我的工作有什么新进展,学术上有什么新成果。比起工作上的进步,她更在意我是否发表了有价值的论文或著作。谈起工作,一直延续她的习惯:怎么帮助有潜质的人成为对社会有作用的人。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分管招生工作,梁老师一遍遍要求我:考生不容易,你一定要公平公正,要特别注意帮助那些有潜力无背景的人才。千万不能让乱七八糟的风气进入招生领域,你要负责任呀!我到地方工作后,经济方面的事她问得不多,主要是关心干部队伍风气正不正,群众有没有得实惠。她经常嘱咐我:普通人不容易,你一定要实心实意待他们。他们有困难,你能解决一点是一点。你现在有些资源了,一定要公道,一定要真心诚意帮助大家。梁老师很少谈到自己,通常三言两语就转到她的学生身上。她能够清清楚楚记得一个个学生的具体情况。不管是研究生、本科生,还是进修生,只要取得一点点成绩,她都能笑得特别爽朗!
老师的嘱咐我铭刻在心!我知道,回报老师的最佳方法就是像她一样做人做事!多少年来,朋友同学遇到困难,我能够帮助的尽力帮助;力所不能及的,也会实实在在地做好解释。到地方工作,养成了习惯,先多渠道了解群众的需求,然后分轻重缓急用心解决问题,绝不敷衍了事。对学生与下属的成长,将心比心,尽己所能一把尺子量天下,一碗水端平……开始做这些事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梁老师。慢慢地内化于心,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时光流逝得真快,梁老师渐渐老了。也许是几十年来,当教师写黑板字粉尘污染的原因,梁老师肺纤维化越来越严重,加上心脑血管的问题,身体消瘦得让人看了难受。我远在外地,能做的事就是给梁老师安排好一点的医院,时不时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安。梁老师躺在床上,有时用她的“小灵通”给我打电话,除了嘱咐我“健康、安全”4个字外,就是谈她带的学生,谈他们的进步给她带来的快乐,谈他们遇到的困难给她带来的不安……直到最后几天,我与她通话。她不停地喘息,声音已经很微弱了,还硬撑着说她过去的学生在单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让我尽可能帮助协调……我听了连忙答应,眼睛湿润了……
2009年12月11日,梁老师去世了,终年80岁。我赶到福州为我的恩师送行。遗体告别的现场,她的好多同事、学生都来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一望而知!
梁老师走了,我常常想起她,相信许多人也都会想起她!近几年,我去文林山骨灰堂拜望梁老师时,发现她的照片换了,换了一张她中年时期充满笑意的照片。这是我特别熟悉的形象,老师亲切地看着我,像是关切,像是嘱咐,一股热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我知道,这股暖流老师传给了我们,我们对老师最好的报答就是把暖流尽可能广地传给别人……
(写于2019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