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凤
陈衍与黄曾樾一同被列入《福建名人词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刊行),名实相符。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侯官(今福州人)。文学家、著名诗评家。26岁考中光绪举人。曾为台湾巡抚刘铭传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客。历任学部主事、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厦门大学国文教授、福建通志局总纂等职。他是清朝“同光体”诗派主要代表人物。(“同光体”指同治、光绪以来“不专宗盛唐”的诗派)《石遗室诗话》为其主要理论著作。有《石遗室诗集》、《石遗室文集》、《近代诗钞》,编纂有《福建通志》等。黄曾樾(1897—1966),字荫亭,号慈竹居主人。原籍永安,生于长乐。教育家,“中西、文理、古今贯通”教授。他年少时在福州马尾船政学堂读书,旋即留学法国五年,双获工程学位和哲学博士学位。归国后曾任林森县(今闽侯县)县长、福州市市长。新中国时期,长达十七年荣任福建师范学院(今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有《慈竹居诗稿》、《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埃及钩沉》等撰著。笔者于1954年考入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就读,受业于黄曾樾教授。他为我们讲授欧美等外国文学一年,编印教材发给学生。授课时根据所需讲述其早年赴法国巴黎留学及途经地中海等诸多情形,令人印象深刻。黄老师还亲带学生瞻仰中法马尾海战的烈士遗迹,深感他是一位可敬的爱国主义者。
黄曾樾拜陈石遗门下为诗弟子
黄曾樾从巴黎回国以后,于1927年经由林庚白介绍,入陈石遗门下为诗弟子,成忘年交。林庚白(1897—1941),福州人,曾师事于陈宝琛、陈衍,长期从事古体诗歌创作,对国学颇有造诣,为“同光派”诗人、“南社”健将。黄曾樾师从陈衍十年,往来密切,或送诗请益,或相会南京,或晤于沪上,或同游华山,即使是黄荫亭因公赴欧美考察邮政期间,通讯亦未中断。他参加“说诗社”,聆听老师教诲,努力钻研诗文,诗艺大有长进,颇得石遗先生赏识。陈衍所著《石遗室诗话》在当时风行海内,影响甚大。黄曾樾有11首诗作被收录于《石遗室诗话》正编。当正编出版之后,社会上闻知石遗先生还将续编诗话时,许多人争先投诗,以得石遗先生一言为荣。黄荫亭是陈石遗的高足,先生对其爱护有加,续编里又入选黄曾樾17首作品。在《石遗室诗话》正、续编里共选录这位青年诗人作品28首(含选句8首),其中七言绝句有:《到南平》、《到家》、《归舟》、《看菊》、《秋夜》、《龙门》、《喜养清弟至》、《不寐》、《九月三日再诣随悔斋赏桂花已尽谢余馥未销欣然有作》、《郊行》、《口柬子木》二首、《檐前古树》;五言律诗:《游摄山》;七言律诗6首:《怀石遗师时游华山》、《夜永》、“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淫。”(选自《登鸡鸣寺》)、“感时意共虫声乱,干禄心随夜色寒。”(选自《对月》)、“月华未是无情物,不闲炎凉入我怀。”(选自《宵寒》)、“为语云端征雁道,投林总让暮鸦先。”(选自《雨花泉》);五言古诗二首:《秋夜》、《哭赖静轩》;另有选句四句:“不为叹老嗟卑语,却乏掀天拔地辞”、“何须迟暮伤怀抱,绝好贫交话性情”、“绝怜灞上真儿戏,逆使辽东化鹤远”、“蛩声到枕非无意,为报秋风又一年”。陈衍对当代诗人、学者赞辞较少,然而对黄荫亭的诗作却评价颇高,称道“永安黄荫亭曾樾,弱冠毕业法兰西里昂大学,而夙耽旧学。其师法国老博士某,甚器之,使著《中国周秦诸子哲学概论》(即《老子、孔子、墨子哲学思想的对照研究》,笔者注),著录巴黎图书馆,得赠哲学博士,中国人所未有也。”认为他“诗工绝句”、以“七言绝句为上,七言律、五言古次之”;“笔意倜傥不群”、“音调多凄恻”、“多沉着不犹人语”、“风格清逸,摅情尤多挚切语”等评说屡见诗话。
《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刊行
拜师期间,黄曾樾协助陈衍编纂《福建通志》。师事先生三年,写成《陈石遗先生谈艺录》,1931年由中华书局刊行。此系上海中华书局仿宋版印,为海内稀本。上有林庚白序言及作者自序。黄曾樾在自序中说道“丁卯孟冬初弦,由董纯丈介谒先生(陈衍)于文儒坊三官堂之匹园,呈诗文为贽。师年七十有二,精神矍铄,长身颁白,貌清癯,望之如六十岁之人。谈论精彩焕发,娓娓无倦意,乐育之意,睟面盎背。嗣后每遇休沐,常随杖履,其说诗旨趣,大抵散见于所著书中,有所请益,必为畅言。退而录之,以备遗忘,随闻随记,无有汇次,名曰谈艺录,纪实也。”该书计记述陈石遗先生的艺文评论48则,每则开头均冠以“师云”,恭恭敬敬地署上“门人黄曾樾笔记”,严格以师生关系规范自己。《谈艺录》中评述自汉魏六朝、唐宋直至清朝和近代相关作家的诗歌。主张作诗“必其人高妙,而后其诗能高妙”。“学文学当取资大家,小名家佳处有限,看一遍可也。”写诗求工,“必当深于经史百家以厚其基”。陈石遗关于宋代杨万里(诚斋)诗的一则评论尤为精彩:“作诗当求真是自己语。中晚唐以逮宋人,力去空套。宋诗中如杨诚斋,非仅笔透纸背也。言时折其衣襟,既向里折,又反而向表折,不过一曲折而已,诚斋则至少两曲折;他人一折向左,再折又向左,诚斋则一折向左,再折向左,三折总而向右矣。”写诗贵含蓄,忌直露,“一波三折”才有深意、有诗味。陈衍老先生“一折、再折、三折”的写作技巧论一出,即为后人所津津乐道。黄曾樾于《谈艺录》后记云:“从先生学诗时,将所闻于函丈者,随时记录之。其已见于先生著作者,均不记”。由此观之,《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可视作是《石遗室诗话》的一种补充,是诗话的参照读物。《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云:荫亭“尝记所请益于余者,为《石遗室谈艺录》。”可证陈石遗是认可《谈艺录》的。此书虽只是薄薄一册,学术价值却甚高。当代著名学者、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陈祥耀教授甚赞该书云:“以先生(黄曾樾)古雅精练的文笔,写陈衍先生精彩独到的诗论,其价值无愧清代郎延槐之作《师友诗传录》、何世基之作《燃灯纪闻》,见重士林,是千古必传之作。”(引自陈祥耀《读黄曾樾教授的两种遗著》一文)这里还须提及一事,同为当时年轻学子的钱钟书也看过此书。1996年1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刊行钱钟书著《石语》(陈衍石遗说)。《石语》为作者于1938年重新整理1932年阴历除夕同陈衍的长篇谈话稿。书中说及“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至以‘泥金捷报’入诗,按:参观黄曾樾记《谈艺录》。岂不使通人齿冷!”钱钟书特别提醒读者将《石语》与《谈艺录》相互启发参读。黄曾樾比钱钟书年长13岁。钱钟书是在读过《谈艺录》后而写《石语》的。两书完稿时间相距8年,出版时间相距65年。二书同记陈石遗先生的文艺评论,一个写于留法返国以后,一个写于法国巴黎客寓,历经岁月沧桑,实为文坛可资谈助之逸事。
黄曾樾叹服陈石遗博极群书
早于黄荫亭从师之前,陈衍在诗坛上已有很大名声。1923年陈衍和鲁迅先生同被邀聘为厦门大学教授,鲁迅称他为“大诗人”。陈衍收黄曾樾为及门弟子,当时一位是名噪一时的本土大诗评家,一位则是取得洋博士后迅即归国的年轻诗人;黄曾樾推崇老师为诗界“泰斗”,陈石遗先生视黄荫亭晚辈为杰出俊才。老师爱才心切,学生勤学好问,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得诗功而愈现。黄曾樾所撰《晤石遗师沪上》一诗,即抒写以毛诗(《诗经》)请业、师为畅言情景。黄曾樾写《陈石遗先生逸事》一文(见《福建文史》2009年第一期)忆及“先生云‘《文选》、《水经注》、《说文》、《史记》,为必须读之书。’”显现石遗先生何等重视国学优良传统。黄荫亭深深为陈石遗先生之博极群书、极强记忆力所折服。“石遗先生博极群书,吾闽学者推为读书种子。精力过人,雮年不衰。丁卯年冬里居,一日,为曾樾讲《尔雅》,曾樾苦聱牙难读,先生笑曰:我尚背诵。因命曾樾执卷,随意翻一页告以首句,先生昂首,灑灑而诵,无一字讹。已而,叶长青来问《礼记》‘深衣’,手执《皇清经解》,遥坐据书而问,先生问答,博引繁征,如倾江倒海,并言某说见某书,皆随口而出,长青无以难而去。先生回首,复为曾樾讲《尔雅》如初。其记忆力之强,有如此者。”陈衍虽博学强记,但每遇疑惑,必查书,其做学问的精神深刻影响后人,为众多年轻诗人、学者奉为圭臬。黄荫亭《展石遗先生墓》(三首之一)曰:“北辰星自拱,旗鼓漫阴晴。寂寞登龙地,淒涼泣凤声。江河知不返,邱龚太无情。十载论奇字,侯芭愧此生。”黄曾樾怀念陈衍诗作流传下来的有20首,师生情谊既深且笃。“同光体”诗派对黄荫亭诗歌创作的影响显而易见。林庚白在《谈艺录》序言中说道:“有志与旧文艺者,人手一编,余知其于诗古文辞入门之途径,必有获也。信惟荫亭足以传先生,亦惟先生孳孳于商量旧学,若此其笃。”黄曾樾诗作和《谈艺录》无不体现出陈衍“同光派”的诗学思想艺术。陈石遗与黄荫亭深挚的师生交谊是近现代闽省诗坛之一桩传世佳话。
2016年6月完稿
(作者系文学院1959届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