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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1953年生于泉州,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及书法着作多部。
5月22日,“快然自足——朱以撒书法作品展”在福州壹号艺术空间开幕。《兰亭序》有云“当其欣其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在“娱人”与“悦己”价值取向不易统一的当下,书法家何以做到“快然自足”?日前,记者就书法创作题材、创作形式、书法批评、书家立身之本等话题对书法家朱以撒进行了一次采访。
美术文化周刊:书法创作之外,你同时热衷于散文创作,甚至多次入选作协年度散文精选,当代书法家同时从事文学创作的并不多见,对你而言,散文与书法二者有什么联系?
朱以撒:我在大学读的是中文,其中对于古典文学又特别喜爱,希望能以古人为范。在古代书法家中,有不少就是著名诗人、散文家,全然是文人的功底,作书作文集于一身。书法家就是书法家,作家就是作家,只有今人才会有如此浮浅之见。我觉得一个人要丰富一些,还是效古人之行更可靠,于是孜孜然于文学、书法不倦。我觉得写文是一种快乐,尤其是散文的自由、任意,对于表达自己的感性之思,无疑是很适宜的形式。譬如散文的章法,我通常也会以书法作品的章法来体验,开合、起落、疏密、奇正,都使我有春风暗度的快意。同时,书法创作中,我也常以自作文来作为文学内容,我手写我文更为亲近不隔。我题了不少汉画像、画砖,都是自己把玩后的感受,寄托我对古物的幽微之情,和这些过去的遗留进行对话,也就很有个人私有的情调在里面。现在许多书法家都是抄古诗文,为什么会如此,因为自己没有撰写能力。这也使我庆幸自己,由于会撰文,自我的表达便有个性的力量。我觉得做一个有文学素养的书法家,效法古人,是没有疑义的。我至今出版了五本散文集,大抵涉及了自己对于自然、艺术、历史、生活方面的见解,有的还成了高考的模拟试题。我体验到书法理论研究的思辨,散文创作的感性,书法创作的感性、理性三种类型的差异之美,明其大理,感乎通变,此中微妙让人尤其快慰。
美术文化周刊:书法界普遍认为批评是不可缺少的,同时从事文学与书法实践,对此有何感触?
朱以撒:批评固然不可缺少,这可以说是当前的共识,但批评又如此不兴,这就是悖论了。每一个人都有表达见解的权利和自由,有的人是不表达的,或者畏惧表达,如西晋的阮籍,和他交往的朋友从未见过他臧否人物,他试图以此方式远害。但笔下依稀表现自己的见解,那就是借游仙讽刺世俗、借香草美人写个人怀抱。这种忍受,不直接表达而终生寂寞和苦闷的生活方式,对个人精神、肉体也是一个伤害。在书法领域,由于人事关系,不评说或以阿谀奉承为业的不少,原因就是把审美关系和伦理关系混淆起来了——实际上我们评说的是作品的美感而非一个人的道德情操。每一个人都是有批评的责任的,同时除了自省也要有宽阔的胸襟,接受他人的批评——批评肯定是双向的。一个人对于艺术见解的坦诚、真诚,往往是通过批评来实现的,同时,一个人艺术见解达到的程度,通过批评也可以表现出来。譬如使个人的批评更规范、更学术、更贴近作品的本质,这样,不论对批评者、被批评者都有益处。可以想见,如果批评成为常态,对于推进书法艺术的进展是何等的有益。既然如此,批评也就是一个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我批评,故我在,而非有意疏离。
美术文化周刊:如何看待当前社会环境与书法家的关系,书法家应如何保持自我的“自足”,又能够不断丰富自己?
朱以撒:人是存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的,不可能横空出世,因此才有魏晋人、唐人、宋人之说。因为不可能跨越,因此一定的社会环境影响着在这个环境中的人的思想、观念、审美。今世不同于往世,今人不同于古人。但人不是被动之物,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亦可自我进行调节。虽然大环境嘈杂、社会生活迅疾,自己却可以错位而行,心远地自偏,学会过慢的精神生活,以古人为范,潜心于学识、修养的锤炼。重技巧固然无错,唯技巧就狭隘了。丰富自己无疑要多读圣贤书,使自己成为一个文人底蕴的书法家。这是一个长期缓慢的过程,不似技巧那般见效,但别无他法。一个人不以读书来丰富自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达到丰富。我有个很老旧的想法——看看古代书法家是如何问道求学的,如同他们那般,虽不能至,但尽力为之,砥节立行,甘默守和。明人俞弁说:“不读书,则其源不长,其流不远,欲求波澜汪洋浩渺之势,不可得矣。”每个人对境界的理解有很大差别,但是一个人总不能成为一个只有技法的书法家,理应超越技法,走向更为开阔的空间。
石上遗珍 46×71厘米 朱以撒
美术文化周刊:和古人不同,当今的书法创作形式多样,这些对你个人的创作会有什么影响?
朱以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式观,当今很多人的创作形式就是做加法。创作完毕,还得学习工艺手法,以拼接、做旧等来装饰,因此很好看。大家都如此做了,也就流行开来,好像时令小菜,都想品尝一下。书法创作永远是个人行为,对于形式的追求只能依个人所见,天下雷同,风驱云趋,浸以成俗,也就见怪不怪了。我喜欢朴素的、清淡的形式,以为白宣为空间已经足够,所以对各种装饰手段,我只是一个看客,觉得花红柳绿,各逞其能,也只有当今才有如此盛大场景。不过一件作品的质量倒不在这些装饰上,还是在书写自身,在字的本质上,否则就如唐人杨炯所说:“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徒有形式而无内在就无甚审美价值了。清人吴景旭曾引:“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我对质朴素淡有好感,也过了后生的时段,就只是一种看客心态了。
美术文化周刊:书法家的成名因素很多,如何理解一个书法家的立身之本?
朱以撒:各种包装炒作都有助于成名,但要立身,最可靠的我觉得还是要靠作品,作品主要指个人的理论研究成果、个人的创作成果,这才是根本的。古人离我们千百年了,但我们仍在读屈赋、苏子之文,他们仍然生活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就是他们的作品还在起作用,譬之日月,终古常见,又于常读中光景常新。靠虚饰是无从立身的,看起来很热闹,内在空空荡荡。因此淮南王刘安说:“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圣人尚须如此,我等普通人更须实在以行,做一些培本、固本之功,少一些藻绘沸腾、朱紫夸耀的虚幻之举。本小枝大,不胜春风;虫小而多异响,木弱而有繁枝,外在的粉饰往往易于瓦碎,故不务本则难以立身。如今的学书条件优于过去,但具体到人,往往缺乏静气、净气,总是在奔逐之中。宋代理学家曾有一个“且静坐”之说,认为静坐可以治学,可以产生意义。它不仅指肢体上的安静、姿态上的安静,更是指精神上的安静,静坐读书、思考、撰写,没有比这么做更为实在的、更为可靠的。
美术文化周刊:此次举办个展有何新的思考和见解?
朱以撒:多年前我对个人书法展览就撰文提出一个要求,认为作品中必须有一部分是自己撰写的文字,以此表达个人对世界的看法——总不能老是抄古人诗文吧。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如果苏东坡办一个书法展览,他还会抄一堆唐诗吗?古今书家之别、之高下,有时就在这里。因此这次展览有一半的作品是我自己的文章。我觉得这种行为要成为个人的自觉。所以展览的主题是“快然自足”,我在汉画像题跋中与古人对话,在自撰文辞中表达自己的兴会、感悟,我心写我文,我文为我书,整个是贯穿浑然的,可谓快哉。书法生活是一种精神生活,它是私有的、自由的,又是追求高雅的。此途虽艰辛,关山又几重,但意义也在此间。
(来源:中国文化报 2016-06-05 6版 书法)
记者 闫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