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元济 徐金凤
二○一六年十月二十二日,福州著名文化街三坊七巷宗陶斋飘出阵阵墨香,这里正在举办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祥耀先生书法个人展。祥耀先生书法展已举办过二次,一九九八年在福州西湖、二○一二年在福建师大校内。这次是规模最大的,共展出先生九十岁后书写的对联、条幅九十余幅,字体有行书、楷书、隶书、魏碑体,而以行楷为主。作品内容丰富多彩。祥老是位诗人,对古典诗词有深入研究,书写的多为古典诗词名篇,观赏祥老书法既是对祥老书法艺术的欣赏,又帮助我们加深对古代诗词的赏识。所以听说祥老举办书法展,观众纷纷而至,在展厅作品前或驻足欣赏,或手机拍摄,或三三两两交流观感,他九十五岁后书写的几付对联,最为引人注目。我们知道,二○一四年祥老以九十三岁高龄动了一次大手术,大家都为他的健康担心挂虑,不想手术成功,康复很快,书写的那几付大字对联,仍然气完力足,雄健如昔,看不出大病之后手腕虚弱微颤的痕迹,令人惊叹。
祥耀先生,字喆盦,福建泉州人,自幼爱好书法,与书法结缘八十余载,中间因教学繁忙,运动连连,写字多用钢笔及圆珠笔,不能专注用心。直到退休后才用较多时间写毛笔字。他根据自己的学书经历总结说:“学书皆先求似而后求不似,庶几成乎为我之书。”又说学习书法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技术阶段,就是学好写字;第二阶段是艺术阶段,把技术提高为艺术性,养成一定的艺术审美功夫;第三阶段是形成风格阶段,建立书法家自己的风格,表现书法作品的优美境界。我们认为祥老自己的书法已臻妙境,达到了形成风格的第三阶段,是位独具一格的书法大家。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对祥耀先生书法评价很高,他说:先生之书植根于颜体,但又不专注一家,“先以欧体立其骨干,再以赵孟頫、董其昌润其华彩,然后吸取翁同龢的神韵,博采众收,才自成一体。”那么,祥老的书法到底具有怎样的风格特征呢?书评家多以为祥老书法雄健、浑厚、苍劲,如中国人民大学冯其庸教授说“兄书老成苍劲。”复旦大学蒋凡教授说“劲健遒逸而又稳如泰山。厚重肃穆却不乏生气流转”。福建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余险峰说 “每每力运千钧,厚重、沉稳、超迈、雄强是他的突出风格”。福建省诗词学会会长欧孟秋说祥老书法“显现大家风度,劲健浑厚,骨气峻整”。还有以积健为雄、苍朴雄健、刚强雄壮、浑雄刚毅等来评论祥老书法风格的。总之,雄健、厚重、刚强、苍劲概括出了祥老书法的主要特征,有其正确性,只是当我们在展厅展出的作品前,还是在书房里静静阅读、体味祥老书法时,总能感受到祥老书法笔墨点划之间流荡着一股秀逸、清奇之气,其风格并非雄健、厚重、刚强所能完全概括,自有其丰富性,他书写的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苏台览古》、《秋下荆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诸诗的行书条幅,运笔婉丽,风流潇洒,就是端正谨严的《泉州赋》和刚劲厚重的对联如“清风明月本无价,红树青山合有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流水行云酣笔墨,光风霁月足襟怀”、“斜日竹梧新雨后,明灯池馆夜凉初”等楷行作品中,也隐隐透着清秀气息。祥老书法既有雄的一面,也有秀的一面,就整体而言,祥老书法以雄健为主,但若没有看到溶化、隐含于雄健中的秀逸之气,还是没有全面揭示祥老书法风格。雄中之秀可能是祥老一生的艺术追求,中国文化研究院郭招金先生介绍祥老练字过程时说:“他从唐楷入门,临习欧颜,之后觉得欧颜书刚强雄壮,在气势中可再添秀逸,又学习赵、董加以调节。”陈永正先生也指出:他在学习欧颜之外,“再以赵孟頫、董其昌润其华彩,然后吸取翁同龢的神韵。”冯其庸先生所说的“苍劲”,蒋凡先生所说的“遒逸”、“流转”也隐含“秀”意,两人用辞稍有不同,但都指明祥老是自觉地要用秀逸、华彩、神韵来调节颜欧的雄厚和刚健的。这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祥老雄中有秀的书风。祥老书法蕴含秀逸之美的主要原因是祥老书读得多。“文人书法家”与一般少读书的所谓书法家的区别,一般是前者都能立本于高雅、秀洁的境界,做到雄而不粗,秀而不纤;后者则不能。刚柔之间、雄秀之间的调节,本是古代文人读书习艺的共同的用心所在。只是各人爱好有不同,偏重体现有不同。体会《易经》的阴阳配合、桐城派论文的刚柔互见之说,此理自明。祥老是诗人,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对儒、佛、道以及西方哲学都有深入的研究,涉猎古今中外书籍多了,身上自然会带上温柔敦厚、弃粗俗而就高雅文化气质。弃粗脱俗,发之于书法,也自然会凝化为其中的清秀之气了。总之,祥老书法之所以越读越有韵味,原因就在于他书读得多的缘故。“文人书法”的特点,就在于读书多所养成的审美能力高,审美境界高。书法成就,一面靠运笔的锻炼功力,一面靠审美能力和境界高。祥老常说,“写好字要靠自己对提高审美理想的不断反思、不断追求;读书与写字的直接联系,在于审美理想的优化养成和不断提高,这是关键。”就是这个道理。祥老的书法可以称之为诗人的书法,学者的书法,原因也在于此。
祥老书法具有厚重刚正、开阔肃穆的特点,有的书评家将祥老的这些风格特点与祥老的人格、胸襟联系起来予以分析。余险峰说读祥耀先生书法“如晤坦荡之君子,大气磅礴,正气凛然,庙堂气象充溢于字里行间”。林继中教授说“祥老为人如光风霁月,为书则刚方柔圆。”蒋凡教授说祥老“其书法笔墨饱满,酣畅淋漓,雄健敦厚而不可动摇如山;敛神藏锋、行气用力,风骨铮铮而一气流贯如水,与孔子仁者如山、智者似水之言暗合,自是恂恂儒者大丈夫之书也”。祥老是位蔼然仁者,又是位志向高远、胸怀家国的老人,字如其人,他的书法也是这位胸怀阔大长者的外在表现。上面说过祥老九十三岁不幸患了重病,开刀还是不开刀,成了两难选择,说句不吉利的话,他在协和医院的那张病床是搭于阴阳交界上的,他“夜不成眠,幻相多陈,感死期已届”,就在这悲欢交集之时,他作《病榻吟》三首,第一首《病榻怀陶公》咏的是对陶渊明生活境界的肯定,第二首《病榻怀弘公》是对弘一法师人格境界的尊崇,第三首《病榻哀望》就谈自己的社会愿望了:“思潮德赛共欢迎,百载神州未竟行。政治良知留底线,天心人命两安宁。”诗作跨越了近一百年,涉及科学、民主的西方哲学和我国传统儒学问题,如何看待西方哲学、中国儒学,祥老作过简明的阐述,他在《儒道思想论集·自序》中写道:“我较肯定儒家,但并不敢走‘新儒家’的道路,因为觉得要把儒家的‘内圣’之学开出新‘外王’,并不现实,儒家和当今的社会形态及其追求的科学与民主的精神,相距太遥远了。我的态度和方法,还是近贤所标举的‘批判继承’和‘同情的理解’两种。”这段论述是从哲学范畴上说的,诗是感情的流露,就诗而言,他从“百载神州未竟行”直接跳到“天心人命两安宁”,实在是个大转折,而且是思想的大转折。共欢迎的德赛启蒙运动如果不是被救亡等运动所打断,一味西化下去,祥老所赖以生存的我国传统文化断绝了,祥老所热爱的汉字、汉字书法不存在了,感情上接受得了吗?所以祥老对“未竟行”虽感遗憾,却也“行”不下去了,马上回到自己赖以生存的儒学上来。“天心人命两安宁”出自宋代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表现了儒家的广阔胸怀:为世界确立文化价值,为人民确保生活幸福,继承文明创造的成果,开辟永久和平的社会理想。祥老是在“做死的准备”的病榻上引用“横渠四句”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和家国胸怀的,认同的还是儒家的价值观。他博学旁搜,怀念陶渊明、弘一法师,可归根结底终究是儒家中人。儒学的根柢造就了祥老刚正、中和、开阔等儒家书法风格。
祥老有丰富的书法实践,是位独具风格的书法家,同时对书法理论也有独到见解,年青时代即有文章涉及弘一出家后书法“三阶段论”、弘一书体的特点论,后来又撰写有《继承汉字书法传统的历史使命》、《书法庸言》、《略谈翁松禅的书法》等论文,二○一三年出版的《当代论书绝句》比较系统地对当代书法界的乱象予以总结和批评,有不满,有愤激,有忧虑,也有谆谆教导,如:“新起书风占主流,边缘奚取老成俦?继承若使成颠覆,北辙南辕大可忧。”“草弱行孱事抹涂,变成‘画字’入歧途。儿童体与颠狂体,崛起居然领步趋。”“五百年中奉觉斯,将无体势爱倾欹?青蘋末鼓飚风起,散发披头亦大师。”对当代书法界有些人借创新之名行破坏、颠覆传统之实,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如何疗救呢?祥老论书绝句的最后一首开出药方:“标榜功成便足珍,何曾读写艺通神。纷纷夸诩常人眼,欠得遗山一字真。”诗下作者引用苏轼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元好问诗:“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并注曰:“惜今人少能深会其言也。”强调书法家须关心学问、多读书,书读多了,学问深了,字才能写得通神,才能有高度的艺术性;不能靠“炒作”,靠装作描画欺人。这里不妨引用同事的一句狂言:不少书法家所说的“传统”、“创新”,都只停留在“术”(书法技术)的层面上,“术”的后面还有“道”,即文化、思想、哲学等,不懂得“道”,大谈创新、个性,只能落得披头散发的下场。
听说祥老应香港集古斋的邀请,不久将在该处举行书法展览、交流,我们衷心祝贺展览圆满成功,以表现老一辈书法家发扬传统书法光辉的苦心和特色。
(涂元济,文学院教授 徐金凤,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