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化
现今长安山旅游学院的邵逸夫楼的前身,原是师大教工宿舍二十四号楼。当时它有“四胞胎”,分别排行二十之一、二、三、四,共同构成整齐对称的“田”字形,本楼就在这个“田”字的左上方。这些宿舍楼,大约和我同属“五零后”,是那个时代典型的筒子楼。灰白色的砖砌三层。每层中间,一条走廊横贯东西。走廊两边,各有十二间房,靠两头的南北各三间大些,约十八平方;靠中间的小些,约十平方。楼梯、走廊和房间,全都是木地板,男人沉重的皮鞋和女人清脆的高跟,间杂着陈年老木的嘎吱嘎吱声,别有韵味。我毕业留校后,几经迁徙,于八十年代的头几年,被分配入住这幢楼的二层朝南东起第三间,就是十八平方的那种。起初由于“夫妻分居”,我和同窗叶立俊兄合住;八五年妻子调来,便把叶兄轰走,从此独享这十八平方。
这幢看起来灰头土脸毫无建筑艺术美感情调的破旧筒子楼,之所以令我十分怀念,不仅是因为它让我拥有了曾与祥老(
这个家的每天第一景,就是一早的洗漱间。公用的洗漱(兼便溺)间在每层北侧西头,全层男女,打水洗衣,刷牙洗脸,男人解小手,女人倒尿盆,基本在这里操办,因此这里就是众房客每天的首场“会所”。人们搭着毛巾,端着盆子,提着裤子,拎着刷子,或慢条斯理,或步履匆匆,绅士全无风度,淑女略欠矜持,亲热招呼声,放肆咳嗽声,男人笑闹声,女士私语声,刷牙洗脸声,盆罐碰撞声,龙头哗哗声,便所嘶嘶声,声声此起彼伏,混合交响,好不热闹!有句名言道:什么是家?家,就是可以随便放屁的地方。此情此景,差可谓也。
说到倒尿盆,本楼还另有一景。在本楼南边,有一块空地,权当是院子。“院子”另一边,是东西两排“违章搭盖”的简易厨房,之间空出一缺,供人通往前方二、三十米处的木构茅坑式公共厕所。缺口边,一根约一米高的镀锌自来水管拔地而起,上面安了个水龙头。于是杂楼晨景第二幕出现了:两排简易厨房的各家门前,早起的人们围坐在小矮桌前呼噜呼噜地喝着热粥;中间的龙头下,则是贤
这幢楼的居民,以中文系和体育系的教师居多。文武搭配,生活不累。那些体育系的老师,仗着身强力壮,楞是不知何时从哪里弄来一条很长的石板条,还有一方字迹模糊的石碑,都架在“院子”东头的一株老芒果树下,于是这里就成了一处露天沙龙。这些老师,年长些的,许多是文革前旧师院或二师院的遗老,满肚子前朝掌故。每当吃饭午休间,夏夜纳凉时,芒果树荫下,习习凉风中,前朝遗老,晚辈后生,或端着饭碗,或捧着茶壶,操着永无达标希望的闽南口音莆田腔,海阔天空,云山雾罩,什么反右时哪位老教授有何“反党”言论啦,什么大炼钢铁时哪里垒了几座土高炉啦,什么程埔头当年搭擂台比赛积肥放卫星啦,什么文革大字报揭发哪位领导和哪位美女老师“蓬恰恰”啦,牛黄狗宝,陈谷子烂芝麻,在这些“地保”口中绘声绘色,如数家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个沙龙偏偏就在敝舍寒窗下,声声高亢,句句入耳,有时我想备点课看点书,却都被这些奇闻轶事逗得心旌摇荡,半天老看那一行。
前面提到的李家电视,说来还是后话,本楼居民的电视生涯,还始于更早的一段“殖民”史。文革时,师院停办,校园被“列强”瓜分,我们这幢楼一带,当时是省体工队举重队的“租界”,直到本人入住时,那些力士还未撤走,现今科学会堂前面的那方广场,当年就是供他们练功的室内训练馆;本楼对面的二十三号楼,是他们的宿舍。那时,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玩意,可他们有,还乐意和下民分享。我们那些体育系的芳邻们,仗着同行哥们的铁关系,把这台稀罕珍贵的十二吋黑白匣子弄到我们楼前公映。于是每逢周末下午,夕阳尚未西下,勤快的体育健儿们便早早地把这台宝贝供在了楼前,而比之更勤快的本楼和外楼的居民们,也更早地搬出家里所有的条凳马扎靠背椅,占好了宝座。就连神气活现的孙师绍振,也总忘不了叮嘱我为他一家三口外带他漂亮的小姨子有时还兼顾老岳父丈母娘摆凳占位子。等到夜幕降临,方匣子前面早已挤满了人群,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再后面的只好高高站在凳子上,百把双眼睛巴巴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只见它一阵白亮,又一阵雪花,再一阵行扭,终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
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没多久,更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了:校方决定给各系配台电视!而且是二十吋的,而且是彩色的,而且是经系办公室研究一致公认本人最聪明而决定派我到有关部门严格培训以掌握“开电视”这一高科技专业技术,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决定把这台全系第一且唯一的大彩电安顿在敝人寒舍,由我专门负责保管操作!这不是等于白白送我一台众人垂涎的大彩电吗?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林妹妹”虽好麻烦多。家有大彩电,从此我的房间就成了公映场,每晚都是满屋子黑压压的观众,我什么事情都得放下,专职“三陪”,完了还得打扫清场。然而圣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与民同乐,三陪之乐即在其中。有一回,阿果(陈果民师)带着他那上小学的儿子来看,电视中出现了台湾市容的画面,小朋友突然大声惊叹:“哎呀,台湾怎么那么好啊?”众人忍不住一阵轻声窃笑。我想,长期被教导以“水深火热”的人们,大约和我一样,都想起安徒生那则著名的童话了。当时有一出火遍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有一次电视要转播,心仪已久的粉丝们早早地把我房间挤爆了,光是我那张一米宽的单人床上,就码足了八九条汉子。正当《于无声处》播到无声胜有声时,突然“啪”地一声巨响,随即腾起满堂惊叫——我那可怜的床板,断了!
哦,可怜的床板;哦,灰头土脸的筒子楼;哦,老芒果树下的石板沙龙……这一切虽早已从校园里永远消失,但总时常清晰地映现在我日渐年老而健忘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