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闽（美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今年暑假，我见了许多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熟悉的多是些友朋、故交，相见时总能心照不宣亦或喜笑怒骂；不熟悉的，则气氛友好而稍显客套。与谢雪如女士相见虽说是头一回，却一见如故，极为投缘。
谢雪如是谢投八先生（我校艺术学科创办人）的长女，福建音乐专科学校首届毕业生。六十四年前，她与丈夫陈暾初赴台履职在海峡对岸生活工作了半个多世纪。时至今日，从她的音容笑貌仍能看到谢老的影子，一如她的父亲那样的坚毅、宽厚和善良。
雪如带给我《陈暾初——开拓交响乐团新天地》一书。阅毕，掩卷思量不禁感慨：从陈暾初、谢雪如夫妇身上可以解读太多有关福建艺术的史实。作为由闽入台的音乐人，他们确是闽台文化艺术传播的见证人、拓荒者。更甚，从中我感悟到诸如相濡以沫的爱情、优秀的传统式家庭、教育以及执着的事业追求。
1940年，谢雪如与陈暾初同时考入福建音专。陈暾初学的是小提琴专业，雪如则主修钢琴和声乐。当时雪如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性格活泼，暾初琴拉得好，学业精尖。大二时雪如休学，次年重回班级（1941年谢投八先生应省政府之邀创建福建省立师专艺术科，现福建师大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前身），已然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俩人再次相遇时，情愫萌发，浓郁而倾心。为此暾初写了《赠雪》、《有感》两首诗记录了自己当时的心情。《有感》：鸣琴方歇忽惊艳，月下重逢若有情，明眸皓齿向未识，蕙质兰心我犹怜。①时隔六十余载，雪如还清晰地记得在永安上吉山“皓月当空，夜凉如水”的那个夜晚，晚自修后，暾初送雪如回宿舍，两人在途中礼堂前的圆环边不知绕了多少圈、谈了多少话……
1945年元旦，陈暾初用一粉红色的信笺写给雪如一纸定情书，寥寥数语，却承诺了一辈子。同年大学毕业，俩人应邀前往浙江湘湖师范学校任教。从永安出发，先走水路后循陆路，辗转大半个月才到达浙江松阳。数月后学校由松阳撤回萧山，时值抗战刚结束，交通不便。而此时雪如已怀有身孕，暾初心疼爱妻雇一辆轿子让她搭乘，自己徒步相随，岁末天寒地面上都是碎冰，轿夫抬着妻子走在前，丈夫跌跌撞撞地跟着，步履艰难与焦虑心情相交织，雪如至今难忘。
1946年夏天，他们接到福建音专老校长蔡继琨先生的邀请应聘台湾省立交响乐团，一家三人搭乘大货船经三天两夜的航程才抵基隆港，入住中华路76号西本原寺（日式寺院），②开始了他们在台湾的音乐垦荒之路。
陈暾初于1986年退休。他筚路蓝缕，玉汝于成，历任省立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乐团交演奏部主任，省立交响乐团长兼指挥，后创建台北市立交响乐团并首任团长。雪如刚到台湾在省交响乐团担任职员兼声乐演员，后任台北女一中音乐教员，并担任过“教育部”中小学音乐教材编写组成员。当丈夫担任省交团长公务繁重时，雪如毅然辞去公职在家相夫教子。在她的影响下，子女们都留学美国成为顶尖音乐人才，个个事业有成。
1993年陈暾初中风，在最初意识尚未清醒时，陈暾初竟颤抖着对儿子手书“你妈妈过马路，我不放心”，情深若是，令人动容。在此后十七年间，雪如以惊人的毅力承担起繁重的护理丈夫重任。由于每天需要定时为其按摩使肌肉恢复知觉和功能，雪如手指关节因长期过度用力而变形。正如苏芮歌中所唱：因为路过你的路，苦过你的苦，所以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暾初先生去年仙逝，时年九十。谢雪如今年八十有四，今夏见她是那般地开心和爽朗，只是每当她握着我的手时，总感动于这曲张之手的温暖。
在榕数日，雪如女士与我常以闽南语交谈，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儿。譬如，她谈到三十六年后见到父亲的情形：“你知道我1982年头次回来探望父亲时，他每天不让我做其它事，命我搬张凳子坐在他面前，整天看着我，仿佛怕我再从他眼前消失似的。天天这么坐着，难免要起身走动，这时爸爸就说：‘雪儿，你怎么像个孩子呢？屁股坐不住’。” 在慈父眼里，子女再大也是孩子。父亲老了，儿时记忆中威严的父亲，此时却真切地像个孩子。雪如的第一个女儿出生，还是谢老为之起的名儿——陈绿绮，意取司马相如所钟爱名琴之名，而后三个子女名称蓝谷、红绮、白绮，排列起来成了绿、蓝、红、白。四个子女都事业有成，全都留学美国成为顶尖音乐人才，儿子陈蓝谷和小女陈白绮先后入耶鲁大学攻读博硕士，如今陈蓝谷在台湾与她同住台北，其余三位旅居美国。蓝谷现任中国文化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去年陈院长来访时与我相识，旋即推动两院之间学术交流，我院青年教师蔡清德、王裕亮得以赴台访学。今年十一月，两院师生作品展将在榕城举办，通过雪如女士、蓝谷院长的牵线搭桥，两岸高校艺术学人携手并进，精诚合作，共铸辉煌。九泉之下的谢投八先生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当我陪着雪如女士到旗山校区美院楼群的谢老雕像前献花留影，她对我说：“我今晚一定要告诉我爸爸，今天我和你一起来看他”。
前几天，我赴京参加“绵绣海西——福建当代美术大展”开幕式，在中国美术馆意外见到了正在清华大学讲学的雪如大女儿陈绿绮及夫婿殷如彭先生（哈佛大学生物学教授）。他们专程赶来观摹福建师大美院为本次展览创作的大画《闽水万古流》。在雪如家人看来，福建师大美术学院取得的成绩亦是自己的荣耀，这样的亲情与文脉是恒久不变的。自谢投八先生创办艺术科以来，几代师大人总是这般地爱校爱院爱学生，方使学校的事业欣欣向荣。
由京城返回家中，收到雪如寄来的照片，看着这些照片仿佛与她在一起聊天品茗一样的亲切和温馨。
可以说，谢雪如女士与我未曾谋面却神交已久，是我一直想见的人。
注释：
①朱家炯，《陈暾初——开拓交响乐团新天地》，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12月，30页；
②朱家炯，《陈暾初——开拓交响乐团新天地》，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12月，3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