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情怀

军旅生涯的一段“布衣”岁月

发布时间:2012-10-01浏览次数:197

 

 

与我同名同姓亦是朋友的新疆军区作家周涛,写过一首不是成名作也至少是代表作的诗——《生命中有一段当兵的岁月》。八十年代边境尚有战事,诗发表后风靡军营,传唱社会,激励了一茬茬热血青年投笔从戎。今天,当母校希望自己为建校105周年写些文字时,已穿了43年军装的我,不假思索,脑海里迸出文章的标题。就读长安山的四年“布衣”岁月,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我与老师

 

七七级,无疑是中国教育的一个时代符号。作为终结十年“文化大革命”后全国恢复高考中榜的第一批本科生,我们一走进长安山校园,就感受到诸多“不一般”:分管七七级新生的,是中文系第一副主任、后当了校长的陈一琴老师。给我们上专业课的,多由教研室主任领衔。就连我们打篮球比赛,余光一扫,咦,从系党总支书记谢逸灼,到陈一琴副主任、李少园老师,站了一溜评点着、鼓掌着。

第一堂专业课,更是让我们印象深刻。那是写作教研室主任林可夫老师上的。尽管,123名新生中不乏发表过铅字的写手,有的同学还拿过福建省小说奖,头上戴着作家的光环,我也在解放军报上刊登过几篇文章,但林可夫老师以其精深的理论素养,和在黑龙江当记者的“实战经验”,把一堂写作课讲得丝丝入扣。文学“源于生活”和“高于生活”的原理,在他的口中阐释得既准确——脉络清晰,又鲜活——触手可及。当我意识到课上完了时,教室已被一片热烈掌声所淹没。不仅每个同学脸上布满了惊喜,就连林可夫老师,从黑红泛光的脸膛到微微翘起的嘴角,也都洋溢着一种餍足,似乎比学生还兴奋。第一堂外国文学课,也上得让人难以忘怀。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李万钧老师,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把一部西方文学史如数家珍地串讲了一遍,而且有时不看讲义,甚至不看学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说……

我和同宿舍、也是陈一琴老师胞弟的陈一舟同学,交换对这一现象的看法。形成的共识是:“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国家的浩劫。当劫波渡尽,“科学的春天”降临时,七七级,要一古脑把被耽误了的青春时光、学生时代补回来,老师们,又何尝不想把压抑已久的知识储备,甚至是满腹经纶,火山迸发般释放出来!

双向的渴望,构成了七七级独特的师生关系。这关系可套用台湾歌手伍思凯所唱红的一首流行歌曲——《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这爱是炽热的。系里不仅将各教研室主任和孙绍振等知名教师倾情派出,为我们上专业课、讲选修课,有的课如孙绍振等老师讲课吸引得其他年级其它系学生也慕名而来,教室的窗台上都坐满了人,而且对七七级推出一系列改革与优惠:图书馆规定,每人每次借书不超过三本。不!系出面通融,七七级可以破例借三本书以上;莆田地区新闻报道组出身的甘玉连同学,写作是强项,考试又格外认真,卷子写了20多页。没关系!主考老师一直陪着他,从上午陪考到下午两点;我和11名同学,入学初期通过考试,被特批免修写作、现代汉语和现代文学三门课,腾出时间对学业作“深加工”……

这爱是无私的。陈一琴老师当时不仅当系领导,而且是国内毛泽东诗词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受到臧克家、周振甫等大学者的褒奖,其编著的《毛泽东诗词笺析》,被誉为“学习中国革命史诗的金钥匙”。但他能叫出七七级每一个同学的名字,无数次点灯熬夜为学生修改文章,还曾经因熬夜过度昏倒在宿舍。林可夫老师欲将一位有妻室子女的同学留校当助教,苦于系里没宿舍,早晨六点钟敲开校党委书记范公荣的家门“我急需要一间房子”!这样做的当然不仅是一两人。最常见的是老师对学生的一对一或一对多课外辅导,“把本科生当研究生带”。而且,不吝在家中耳提面命,以致打造出一道长安山风景线:下课后,晚饭后,七七级学生鱼贯而出,沿着一条条校园小道,往老师家走去……

这爱是邈远的。我本以为,师范大学以培养师资力量为教学中心,可能会相对“排它”。不然。系里对七七级真正做到了不拘一格、因材施教,鲜明地提出“没有舍便没有得”,鼓励学生可以综合发展,也可以偏科专攻。陈节、谢季祥、马重奇等“老三届”,早早便确立了古代汉语、古典文学的研究方向,现今,都成为教授博士生导师。冯爱珍同学虽年纪轻轻,但对方言学饶有兴趣,梁玉璋老师四年里一以贯之培养,情同母女,最后将她送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当研究生……

这就是我的老师!他们把“学高为师”、“行正为范”、“道不远人”等崇高但抽象的字眼,化作了眼前的事实、身边的具象。何去何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想,高等学府之间本是有差别的,或硬件,或软件。但对莘莘学子而言,人生刚刚起步,思想尚未定型,大学所给予他的,最重要的是知识的启迪、精神的激励、真理的向往。就这个意义上,北大师大,不分谁大,一样伟大。

 

我与同学

 

国家恢复高考那年,军校尚未恢复招考,当排长的我有幸被师政治部选中考地方大学。一共选了12个干部战士,4人一组,指令性地分别报考上海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福建医学院医疗系和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继续幸运,我成为全师唯一的中榜者。带着战友们的羡慕走进长安山校园,轮到我当羡慕者了:中文系七七级中,竟然有数学成绩一百分的。有的同学不报考北京上海名牌大学,仅仅是因为读师范可以省学杂费。神奇的当然不仅这一方面。我们这届同学,最大的31岁,最小的17岁;有不谙世事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也有四个孩子的父亲;有工、农、兵、学、商,也有党员干部、剧团演员、归国华侨……

错落,带来了不一样的风景,更汇聚成不寻常的一个“场”。打动你、吸引你甚至征服你,这样的故事,每每发生在同学之间,产生强大的“场效应”。

你刻苦吗,看看陈一舟等同学。尽管哥哥就在本系当领导,但陈一舟除了特别刻苦不搞任何特殊,对每一堂课,每一个专业,都学得十分专注,永远一副寒窗苦读的模样。可在他看来,“这没什么,我哥哥一琴为了备好课,一个月里熬了二十三个通宵!”毕业时,陈一舟成为全年级唯一的全优生——全校七七级也仅有九个全优生。他留校任教后,又成为全省第一个由助教破格晋升为副教授的七七级……

你钻研吗,看看汪毅夫等同学。与我在厦门同一个考场考大学、带着全年级最厚眼镜片的汪毅夫,在同学中享有“夫子”美誉。他从厦门市邮电局考来,入学前便参与了《鲁迅在厦门》一书的调研与写作。入学后如鱼得水,一边读书听课,一边从鲁迅研究拓展到现代文学研究、台湾文学研究,当了系学生会学习部部长,被俞元桂、陈一琴等老师称赞为“积累型”、“学术型”人才。果不然,他官至副省长,10年间还出了5部学术专著,如今当了正部级领导,又出了3部学术专著。

在同学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能人、好人。比如王聪深同学,既是班干部,又是文艺骨干,还能理一手好发。带薪入学的他,专门买了一套理发工具放在宿舍,为那个年代普遍经济拮据的同学,省了不少理发开支。比如王世彦同学,是第一个敢于穿着西装短裤、露出一截大腿进课堂的女学生。虽给人有些“另类”的感觉,但才思敏捷,写作课考试,我刚审完题开始答卷,她已经把卷子交给主考老师,而且被当场宣布“成绩优秀”。再比如黄文书同学,个头不高也貌不惊人,但有一副关心人帮助人的热心肠。宿舍楼建在校园深处的长安山麓,离校门口传达室有一二十分钟路程。每天,他自愿到传达室为同学们取信,再一一分发给大家,四年间乐此不疲。遇到校旁的省军区礼堂放电影大片,他自掏腰包先买些票,再逐个宿舍问同学:“看不看?”看就付钱,不看跑回去退票,同样无怨无悔。毕业后,他分配在省委组织部,帮助许多同学调回了省城福州,走上理想工作岗位。同学中,还有渔民出身却多才多艺能演歌剧《白毛女》扮杨白劳的洪辉煌,写影评画漫画均达到相当水准的刘牛,行书颇有“二王”风骨的李勇,专业出身的“男高音”范希健,发着高烧参加校运会1万米比赛的于浴贤,以聪敏伶俐成为最年少留校助教的薛晨曦,照相技术好并会洗印的包绍明,篮排球高手李立生,长袖善舞的王卫星,等等。他们的存在,壮大了七七级的方阵,丰富了七七级的内涵,也使同学之间形成了一种良性的互动与竞争:你可以发表这样那样的文章,让我当“读者”;我同样可以活跃在舞台上、球场上,让你当“观众”……

各呈其美,又美美与共。这正是七七级学子的鲜明特征!它使得同学们在“同又不同”中,轻易地走近对方,在“互为羡慕”中,实现差异化发展,也给我的“布衣”求学生涯,留下永不泯灭的美好记忆。

 

我与组织

 

入学第一天,担任中文系七七级政治辅导员、党支部书记的李淑贞老师,把我拉到操场,郑重告诉我:“系里定了,你当年级党支部副书记。”

后来,我又担任了系学生会主席。

两个头衔,使我由“干部学生”变为“学生干部”。在最初的荣耀感逝去后,陡生工作压力。好在,系领导特别是陈一琴老师给了我积极鼓励,而李淑贞老师作为年级党支部“一班人”的班长,更是给予我充分信任。她是女同志,年纪并没有班里一些“老三届”同学大,孩子不足半岁且有残疾,但她丝毫没有被这些难处所难倒,党支书、政治辅导员当得非常投入,而且作风泼辣,用今天的流行热词来说就是敢于“担当”。

有组织,就得抓组织建设。学生中的佼佼者大都被吸收进组织,或当支委、班党小组长,或当四个班的正副班长。“模范带头”、“身先士卒”、“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等党的先进性,在这些党员骨干身上得到最多的体现。我和邱胜斌、陈国英、邱登辉四个学生支委便形成默契:对当“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一类的事,都不去争。

最重大的组织建设,是发展党员。每次,李淑贞老师都反复和我一起酝酿,并在支委中充分讨论,最后开支部大会,分别听取介绍人和申请人汇报,再进行表决。经过这样的程序,容易“一人欢喜多人愁”的发展党员,进行得顺风顺水,积极追求政治进步的优秀学生,相继被吸收入党。比如来自永春的洪碧玲同学,话不多但稳重扎实,读书、打球、搞活动,样样不在人后,颇具“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风采。她入党后当了班党小组长,毕业后被省委组织部选中,如今厦门市委常委一干10年,先后担任了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纪委书记。四年间,年级党支部共发展718名党员。毕业时,组织部门便选走了17名党员。记得唯一有争议的发展对象是谢小建同学。他在党支部并无争议,但报到校组织部,一位科长卡住了。该科长看过他发表在年级学习园地《蓓蕾》上的一首诗,运用了当时西方传入的“意识流”手法,担心他有“自由化倾向”,批评说:“这样的学生,你们也敢发展入党?”李淑贞展示了“担当”的品格,据理力争,并请那位科长前来参加支部大会,听取谢小建的入党申请汇报,最终拉直问号,圆了谢小建入党梦,毕业后,谢小建也被组织部门选中,一路走上了县长、县委书记岗位,如今是省侨联常务副主任。

除了抓组织建设,更多的是搞组织活动。

创办年级学习园地《蓓蕾》,是入学后最先的组织行为。当时,中文系每个年级都办了一个学生刊物,贴在教学楼一层大厅的墙壁上,师生进进出出最先看到,既是学习成果的展示,又是年级之间的竞赛。党支部在全年级四个班广揽写、书、画人才,组成编委会精写精编精制,第一期就引来了全系热议,公认把高年级的学习园地比了下去。《蓓蕾》每两周出一期,四年间从未间断。由于七七级晚半年入学和毕业,造成了“五世同堂”。但不管是当新生还是当“老生”,《蓓蕾》的办刊水准没有受到任何年级挑战。毕业时,李淑贞老师和我专门与《蓓蕾》编委们照了一张合影,贴在人手一册的《学友录》上。陈一舟同学在照片上题词:“山草绿,槿花红,春意未如别意浓。且待相逢再相问,几枝蓓蕾报东风?”

组织参加校系各种比赛,是对我们的又一大考验。四年间,以七七级为主力(我本身是主力队员之一)的中文系篮球队、排球队,数次夺得全校冠军。七七级的《伞舞》,在校文艺会演中,与艺术系学生同台演出且毫不逊色。最经典的要数排演话剧《约会》。这部针砭时弊的话剧,政治性强,台词量大,戏剧冲突表演也有难度。没想到,当过福州港务局工人业余演出队员的王聪深同学,和唱美声的范希健同学,带着连一天“业余演出”也没干过的王世彦、冯爱珍两位女同学,把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把主题诠释得淋漓尽致。这台话剧不仅在全校演出了轰动效应,而且被邀请到福州大学等高校演出,还受到省话剧团好评。

中文系七七级的品牌,正是在课堂内到课堂外的全方位拼搏中,一点一滴形成并彰显的。印象深的还有一点,就是同学们对集体活动的无私参与。一年元旦前夜,我们在大教室搞迎新年晚会,为了气氛热烈喜庆,没钱租灯光音响的同学,纷纷动手剪裁出大量的彩色纸条,悬挂在教室上方。更有人灵机一动,将自行车倒扣,手摇脚蹬转动起两个车轮,幻灯机则放在地上,透过车轮的转动打出了“霓虹灯”光效。那场晚会,平时不苟言笑的吴华英等同学,最后都参加跳集体舞。正在福州拍电影的北京电影学院马精武老师及一帮表演系学生,在校艺术系参加元旦晚会不过瘾,见到中文系这般“生活化”的场景,主动加入了我们联欢。

四年学生干部,所经历最突然也最难忘的一件事,发生在中国女排在日本首夺世界冠军时。那天晚上,电视转播和电台口播刚结束,没有任何“组织安排”,我突然发现欢呼声集中到了宿舍楼下。很快,有人举着扫帚并点燃,一边喊着“中国女排万岁”、“振兴中华”一类的口号,一边朝山下的校门走去。身为年级党支部副书记、系学生会主席,这一时刻必须站出来,我主动走在了下山的游行队伍前列。队伍迅速壮大,一路经过政教系、数学系、体育系、外语系,都有许多男女同学加入进来。校门显然是挡不住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出校门、踏仓山,穿闽江大桥,一路走向市中心五一广场。沿途,福建医学院等高校学生,也自动加入游行。大家或振臂高呼,或挥舞“火炬”(扫帚、拖把),或敲打脸盆(铝制的),不知疲倦地走着,喊着,让我深深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团队的伟力。一种责任感、使命感,也被同步放大。游行大军直到凌晨才往回走。在连队走过百里夜行军的我,特意和郑超光等同学,走在队伍最后,一路“收容”着、陪伴着掉队的同学,安全返校。

青春似火,岁月流金。当学生干部的这些经历,对今天走上领导岗位的我,无异是一笔宝贵财富。扪心自问,当时的“周排长”,并没有这样的“财富意识”。作为“哪里来哪里去”的军人学生,也不存在“干活多,分配好”的逻辑思维。何况,当学生干部,搞各种活动,对专业学习的影响显而易见。但我出身军人家庭,16岁参军,“服从命令听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信念,从小就融入了血脉。我为自己新闻作品集《从零点到零点》所写的跋,就叫“不会说不”。在那篇跋中,我写了这么一段文字,在此摘抄下来,献给我的母校、我的同学、我的校友——

 

一切忠诚于自己的选择乃至被选择的人,不管从哪里起步,终将会受到命运的庇护与回报。因为地球是圆的,哪怕你朝着目的地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只要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你就会像人类第一个自西向东环球航行一周,又回到西班牙圣卢卡尔港的探险家麦哲伦那样,总有一天,你会与理想相逢在旅途。

 

(作者简介:周涛,19821月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解放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少将军衔,高级记者,中共党史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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