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冠青
国英是一个已有多年创作经验、发表过数十万字作品,出版过多部著作、已有一定影响的老作者。但是他的散文新著《云与月》的出版仍然让我感到惊喜,因为散文中透出的那种浓郁的文化气息和执着的文化追求已经深深打动了我。
国英是我的同学,同辈,甚至领导——大学四年中,他一直担任校学生会主席,领导着全校学生,当然也领导着我;是全校学生的头儿,当然也是我的头儿。我们都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77级的学生。众所周知,77级是个特殊的年级,不仅是因为这一届学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得以入学的第一届大学生,也不仅是因为从66年停止高考到77年恢复高考被耽误了11年之久的许多学生同时挤进了大学,其中年龄相差了十余岁之多。我想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是意志最坚强的一届学生。这些学生大多经历坎坷,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龄被强行中止学业过早就进入了险恶社会,有的还受到家庭成分的影响和父母问题的株连在小小年纪就历尽磨难吃尽苦头,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一种痛彻骨髓的体验,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弃理想的追求和进取的意志,因此都能坚韧地挺过来并且一直挺到了大学在他们面前亮起了绿灯。国英也是如此。他是正儿八经的老三届生,文革时正读高二,品学兼优,正雄心勃勃地向清华、北大等名校冲刺。但是那场浩劫无情地切断了他的大学之梦。于是他回乡当民办教师,然后入伍当兵,退伍后又返乡当民办教师。也许穷苦农家的背景没有让他受到更多伤害,这一点他比我幸运,但是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拨开乌云见青天的困惑和焦虑却是那个时代有追求的知识青年共同的煎熬。还有一点是,这也是最有文化坚守和人文精神的一届学生。也许这样说有自夸之嫌,但许多事实都证明了这一点。77级毕业至今已有23年,同学也都各有发展,但不管往何处发展——教书、当官、经商、做学问,常常能见出其中所蕴藉着的一种人文精神:敬业,拼搏,有追求,有责任心,爱读书,不放弃文学。我就曾经在报章杂志上读到倪金华同学的访学手记,读到吴毓鸣同学的咏物散文,读到汪毅夫同学的亲情随笔,读到洪辉煌同学、陈节同学的读书笔记,当然还有陈国英同学的心灵书写。
在同学中,国英可能是写得比较勤奋作品也较丰富的一个。这一方面是缘于他丰富的生活阅历。大学毕业后国英从事了多种工作,拥有了多种生活体验。他曾留校工作,后又第二次入伍担任部队教官,然后又转业回莆田从政,并且因为工作需要数次调任岗位,这使他的文学创作具有了“可遇而不可求的”“最深厚的本钱”(孙绍振《〈杏花巷〉序》)。另一方面则缘于他的勤奋。他在多个岗位上担任领导,政务繁忙,但他仍然坚持写作。他说:“繁忙琐碎的职业劳务,耗去我大量的精力,这也是个人对本职工作忠诚的惯性,不肯松懈。白天的文字写作,纯是公文、文电、材料。只有在夜阑更深之时,才是我文学创作的时光。这是我的另一个精神家园。”也正是因了他对这个精神家园的坚守,才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文学追求,《云和月》也许正是我这位老同学追云逐月进行精神跋涉的可贵结晶。
该文集收入了国英近年来发表于各种报刊的百余篇散文随笔,分为四辑。第一辑“所思所想”传达的多是对友人师长的真情实感;第二辑“艺林碎叶”纪录的则是书画艺术探索的心灵轨迹;第三辑“走南闯北”书写的是行走于山水间的心声;第四辑“发自肺腑”抒发的则是工作生活中的感悟。但纵览全书,不管是哪一辑,不管抒写的内容是什么,我都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一种莆田文化精神。作为一个少小离家老大也没回的莆田人,也许对莆田文化已经有了一种距离感,但正是这种距离感,却让我比较清醒地捕捉到了构成莆田文化独特内涵的重要质素,这就是那种积淀深厚已经成为莆田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尊儒重道精神,这里的“道”,我把它作为一种人文意识的指称。莆田人对知识的追求,对文化的关注,对读书人的尊重,对进取精神的弘扬,已经成为一种表征鲜明人人皆知的文化性格。这种文化性格是历经千百年来的风霜雪雨筚路蓝缕打造出来的,是一种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心理经验,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铸就的,这就使它有别于其他地域民系文化而具有鲜明特色。而国英的这一本文集,恰恰集中体现出一个本土写作者对生于斯长于斯深受其熏染和陶冶的这种尊儒重道的文化精神的关注、坚守和弘扬。
国英散文的这一特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对这一文化精神苦心孤诣的执著追求;二是他对这一文化精神沉潜深思并身体力行。而这两个方面又是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他的文化书写之中。
首先我们可以从他的选材上看到这一特色。在这本文集中,怀人记人散文占了绝大多数,而且怀的记的都是文化人,其中有我们当年的老师林可夫教授和李万钧教授、书法家丁明镜先生、胡文质先生、赵玉林先生、谢云章先生、文史馆员张宪章先生、书画家朱成淦先生、谢伯子先生,以及清末民初的文化人张琴先生、还有那些大师级的硕儒高士陈立夫、赵朴初、朱嗽梅、房又龄等老先生。即使是那些行走在山水间的游记,其落笔的着眼点也常常是那些远古的文化人及其文化精神,如“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的杜甫(《还原杜甫草堂》)和“集大成而绪千万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的朱熹(《拜访朱熹》)。在读着这些感人的篇章时,我总在想,为什么国英能这么幸运,与这么多德高望重的文化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和交往?但读下去我马上就知道了,原来这么多年来,国英自己也一直在费心耗神不遗余力地做着富有建树的文化工作,他曾经费了六年时间为东岩山公园征集书法作品,“六年来,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光’全打发在公园‘征稿项目’上。这是一场甘于自受的‘苦役’,我要放弃会友、串门带来的人际温馨,要拒绝盛情邀请的文化消遣娱乐,要丢失观光旅游登山健身带来的收益。”但也正是在这一含辛茹苦的文化事业中,他不仅“征稿数量已达五百多幅,字体篆隶楷行草式皆备” ,而且领悟到“书家们对于弘扬祖国文化、奉献公益事业的拳拳爱心、热心,他们不计报酬,不计费心耗神,创作精品的高尚操守,让人感慨良多,获益匪浅”。(《一蓑风雨任平生》)其实,书家的这种文化精神也是作者所不倦追求和大力弘扬的,作者就这样通过自己的独特抒写和用心把握,把自己的文化追求和对文化精神的弘扬巧妙地结合起来,让读者怦然心动深受启发。
国英散文对文化精神的书写还表现在对文化人的胸襟和气度的揭示上。林可夫教授和李万钧教授是我们十分敬仰的老师,课堂上他们儒雅智慧妙语连珠,常常让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课后他们风范依然提携扶持后学不遗余力,先生气度长者胸襟至今让我们记忆犹深,可惜英年早逝令人不胜唏嘘。国英铭记师恩,痛其仙去,其追思悼念之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发我们所当发,抒我们不了情,在这里,我不仅看到了国英的有情有义师生情深,而且文中那些充满亲切感的细节也历历如昨地展示了老师独特的风范和胸襟,相信大多同学看了都会产生共鸣。即使是那一系列行走于山水间的游记散文,作者着眼的也大多是自己用心体验的人文景观和人文思考,如在《还原杜甫草堂》一文中,他刻意昭示的其实是诗人与山水亲近、和诗书作伴、淡漠世俗、超越红尘的襟怀和“免却尘世烦忧”“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的心胸,因此作者充满感情地抒发道:“我们游览现今的草堂,也被那博大精深的‘草堂文化’所感染,所冲击,但不知怎的,我总是会联想起当年的草堂,甚至会认为:如果能还原重现当年的景观风貌,那该多好啊!自然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历史总无情地顽强地矛盾地曲折地反映‘现实’,反映人民真诚至爱‘风雅’之情……”我认为,这种“‘风雅’之情”也许正是作者有感于现实物质社会的功利世俗和人文精神的缺失而用心提示和执著追求的。
国英在书写中还常常通过自己的体验来把握故人和友人,以自己的眼光去发现他们身上人文的光辉和高蹈的情怀,发现善良、儒雅和文化追求的品味。例如《莲心梅骨解先生》是一篇回忆已故天津著名书法家解云章先生的散文,文中有一个两人交往中的误会细节特别动人:解先生写信给“我”原单位领导,指责“我”定好见面却失约和所征书法未用的居心,“我”难免对此“有告状之嫌”的来信“心生不快”,在回信说明原因之余也有不服的反驳和批评。“不意接到的倒是满怀春风的复信,对我的解释表示真切的谅解,坦言近来身体欠佳,有些燥急。赞我能和气迎人,平情应物,颇有嘉情。”就这么一个细节,一个书艺高超声名远播但却虚怀若谷大度亮节充满人文光辉的老文化人的鲜明形象已经活生生地跃然眼前,让人十分难忘。难怪作者会在文末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一个八十多岁老人,能够不倚老横秋,这般是非分明,真让人感佩。”“每当我望着他那以欧体结架、以圆浑之笔为性情,以方整之笔的书法形貌,线条淡浓适中,工拙淳古,点画精密,就会悟出这位老书家智无涯、法无定、风神梅骨的情怀。”国英的另一篇散文《儒雅之作感人怀》则通过书法家赵玉林先生清逸雅正的书法和诗词,传达出一个曾经“受到很严酷的冲击、质疑和批判”的老文化人“那么执拗和坚定”地秉持“积极向上,与世为善、关爱人生的厚重情结,一如既往的传统道德性情”的文化追求,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对这种文化追求和人文精神的深切召唤和独特弘扬。
也许因为国英的写作只是一种政务之余的心情抒发,不可能像余秋雨、梁衡的大文化散文那样汪洋恣肆纵横捭阖,因此也不可能那么厚重和大气。但是他那种于细微处平淡间对人格光辉和文化精神的发现和揭示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从积淀深厚的文化环境中走出来的文化人在漫长的文化追求中清晰而动人的心灵轨迹,其中所透露出来的那份执著,那份真诚,那份无怨无悔,在今天越来越物质越来越世俗的社会中显得是多么弥足珍贵,光凭这一点,国英已经带给了我们一种独特的感动,也让我对这位老同学刮目相看。
【作者简介】
戴冠青,泉州师范学院教授,福建省高校教学名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华美学学会理事、福建省写作学会副会长,福建省文联委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已出版小说集《梦幻咖啡屋》,散文集《泡茶时光》,论著《菩提树下》、《想象的狂欢》、《文本解读与艺术阐释》、《文艺美学构想论》、《对象与自己》等十余部,发表作品和论文数百万字。曾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全国书香之家、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榜)等。
(来源:西海岸文化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