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只能有一个起点，那就是你呱呱坠地之时，母亲受难之际。
但对于体现生命价值的精神追求而言，人生也许还另有一次，乃至若干次至关重要的起点。
比如，我 20 岁那年，在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读大三，迷上了外国文学课，因为它突然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眺望世界的窗口。任课的黄曾樾教授，号荫庭，虽已年届古稀，鬓发花白，但却面如重枣，声若洪钟。闪动在金丝边水晶眼镜后边的，是一种睿智而又温和的，让人感到亲切的目光。听说他出自清末民初著名学者陈衍（石遗）先生的门下，有很深的国学根基，后来留学法国，获得博士学位，还曾去非洲考察过，写过一本《 埃及钩沉 》，可谓学贯中西，见多识广了。在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阿尔卑斯山、喀尔巴阡山、高加索山、安第斯山、乞力马扎罗山等许多世界名山的名字，以及与之相关联的许多文学名著。心向往矣而不能至，于是，便在一次课后斗胆发问：
“老师，我很想遍游天下名山，可是，穷学生哪有机会呢？”
黄教授笑答：“天下名山太多了，人生有限，谁也不可能遍游之。不过——”他还是热忱地鼓励我，“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云‘登高壮观天地间’, 读书和走路、爬山是分不开的。你能有这种愿望很好，不妨先从身边的山爬起。比如，福州别称三山，城内有于山、乌山、屏山三山鼎立，你都爬过没有？”
我羞惭地摇了摇头。
“那好，就这个礼拜天吧，你邀上几个同学，让我先带你们爬爬于山吧！”
没想到他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真叫人喜出望外！
于是，星期天一早，我和几位兴趣写作的同学，便在他的带领下上了于山。记得在盘山的石磴道上，遇见一位下肢伤残的乞丐。黄教授把上衣口袋里的大票小钱全数掏给了他，回头对我们说：“像他这种情况，要爬天下名山就不可能了．你们四肢健全，又还年轻，只要有心，以福州为起点，从身边的山爬起，由近及远，积以时日，总是可以多见识一些天下名山的啊！”
一席话，说得我们爬山的劲头就更足了。
那天，我们登临了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的平远台，观赏了郁达夫抗战期间寓居福州时的摩崖题刻《 满江红 》 ，还意外发现了吴佩孚的一付对联——尽管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军阀，但书法却还不错。路过山腰一座古庙时，传来了笃笃的木鱼声和嘤嘤嗡嗡的念经声。黄教授步入僧堂，双手合什，微闭双目，居然 翕动嘴唇，跟和尚们念成了一片。此举实在太突然了，让我们这几个随行的学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事后，黄教授告诉我们：“刚才念的是《金刚经》。你们别小看佛经，那里面有很深的哲学道理和文学内容。中国古代大诗人王维啊，苏东坡啊，都从中获得许多教益。其实，不止是佛经，还有圣经啊，古兰经啊，你们也都要懂一点，否则，怎么能理解欧美文学和阿拉伯文学呢！”
这在课堂上闻所未闻的一席话，在当年肯定是犯忌的一席话，直听得我们目瞪口呆。
说实话，于山只是一座小山，自然景观也很一般，但山上掩映在榕阴中的那几座古建筑，居然还有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黄教授在信步闲谈中也许只是漫不经心的断言片语，却给我们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从那以后，我把爬山当作读书的另一种方式，养成了逢山必爬，并尽可能一爬到顶的习惯。不论春夏秋冬，阴晴雨晦，也不论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或在大病初愈之际。每座山都是一本百科全书，我满怀敬畏之情亲近他，阅读它，与它进行心灵的对话，从中感悟有关社会、人生、自然和艺术的种种道理。山，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转眼间，时光流逝了 40 年，我先后爬了中外百余座名山，也断断续续写下近百篇有关山和人的文字。尽管这只是天下名山中极小的一部分，但却倾注了我 40 年的生命体验，成为我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而这一切，全归功于福州城内那座小小的于山，归功于黄教授带领我们初次登临的于山。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我的人生第一山，一个影响我一生的至关重要的起点。
然而，当年引领我走上这个起点的黄曾樾教授，却不幸在上个世纪中叶的“十年浩劫”中死于非命——听说，他是和老舍先生一样，以溺水自沉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清白，并表达一个爱国、正直的知识分子对疯狂年代的无声抗议。
记得当年随他一起爬于山的同学中，有黄河浪与连芸，如今是美国华文文坛上一对活跃的“夫妻档”作家。有陈娟，她的长篇小说《昙花梦》在香港出版后，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在大陆播映，曾轰动一时。有陈瑞洛，如今是福州市中学最负盛名的特级教师。尽管 40 年过去，昔日同学少年，个个鬓发染霜，年届花甲，但每逢团聚时，大家都还忘不了要深情怀念黄曾樾教授，回忆当年他老人家带领我们爬于山的一幕幕场景。
生命不息，爬山不止。而于山，是我们大家共同拥有的一个起点。
作者：陈章武，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福建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1942年出生，1964年毕业于中文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