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抒怀

仁智兼具的精神斗士 ——记我心中的好导师孙绍振教授

发布时间:2019-04-22浏览次数:3244

蔡惠君

在师大,若你有闲情,最好能到教学楼溜达一圈。你可能会感到疑惑:干巴巴的阶梯教室,有什么可看的呢?但你知道吗?知识与思想的潮水,就在这一间间教室中涌动着。你可以寻着古人遗风坐进古代文学的殿堂,也可以踏着跳动的音符坐进音乐鉴赏的殿堂,还可以追着数字符号的演绎坐进数学的殿堂……于是你发现,师大的精魂似乎化成讲台上一个个鲜活的身影,随着他们上下唇的自如张合,知识的奥妙沿着言语的通道输入每一只开着大口的耳朵,环绕心田。

也许在这样一间教室前,你会不由自主地止步,好奇地张望。从教室末排直到教室第一排,从靠近走廊的首列直到最后一列,都坐着挺直了身板、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在台上的学生。台上站着一白净丰腴的老者,戴着黑色方框眼镜,头顶上几缕自信的白发盘曲着,用着嘶哑中略带尖利的声调,向学生说道:

 “你们要学会听我的观点、我的研究思路、我的方法……。”

我就是台下这不起眼的一个,从2015910日晚上开始,永远用着仰慕、敬爱的眼光恭候着老者在每周四的晚上7点,准点出现在教室门口,徐徐而进,环视全场,张口讲课。偶尔有幸,眼光与其不经意地对视,仿佛窥见了他的80多年的智慧之光。

不用我说,你也定猜到,这显然是师大第一宝——孙绍振先生!

对学生:爱之深,责之切

初见孙先生,是在大一的某个下午,于旗山的名师讲堂中聆听他对三国人物的品评。尤记得当时场面的壮阔:浩浩荡荡的学生将讲堂每个角落都霸占了,不留一点余地。全场讲座下来,掌声不曾间断,我则第一次亲见了大学中求知的场面,仿佛大家都争着挖金,却又是找寻一种比金更圣洁的圣物。

而今,四年时光飞逝,我有幸以研一的学生身份,从容坐在教室第一排,看着这位永远年轻的老者,着一件清朗的格子衬衫,穿一双简约的运动鞋,在讲台上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神情严肃。

孙先生受学生敬仰,在师大也是人尽皆知的,然而,靠的不光是他的名气,且就他80高龄仍旧给研究生上课这一事,便可窥知他的不一般。

 “因为你们爱听我的课,所以我就来了”。这是孙先生坚持给我们上课的唯一理由。他能在讲台上站上整整两个小时,一气呵成地讲满一堂课,这除了硬朗的身体作为支撑以外,恐怕便是他那句话背后的力量在激励着他。然而,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腹中之物,并不是孙先生的风格。孙先生是唯一一个在课上当场看我们所写的文章,并激浊扬清地抨击我们稚嫩文字的教授。他能滴水不漏地组织起一堂课,前一个小时点评我们的文章,后一个小时,用他的说法——是见识见识他的才气,看看他怎么写同一个文本的解读文章。

然而,不争气的我们,狭隘、不严密的文字却是常常“惹”得他吹眉毛、瞪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调叫道:“怎么会这么写呢?我讲了那么久,你们脑袋中机械唯物论的错误观点怎么还根深蒂固呢?”讲到这,他的脸罕见地微微泛红,恨铁不成钢而又仿佛受到伤害的眼神,从方框眼镜后像一道最强烈的光线,射得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准备接受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深刻教育。可是,他却又将语气一转:“说到底,这也不能怪你们!要怪就怪大学本科时那些不够认真的教授,尤其要怪北大的袁行霈,但其实最应该怪的是我,魅力还不够大,没能让你们早点吸取我的精华!”仿佛父母手中的棍棒刚刚高高地举起,却又不舍地轻轻落下,于是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眼神中带着柔和慈爱而又调皮的光,再次用着缓和的语调指点文章:“这样直接下结论是不可以的,要把你的逻辑演绎过程写出来。”边说边点着他那神圣的脑袋,以加强肯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但有的时候,学生交上来的文章的确质量太差,他也就毫不掩饰他那怒不可遏的心情,尖锐的两瓣嘴唇快速上下张合:“废话、废话、更废话!”一口气喊出了好几个“废话”,仿佛这样才能将心中之气一吐为快。“我如果不这样严厉地骂你们,怎么能让你们长教训呢?就是要让你们记住在课堂上被骂得这么惨,下次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说完,用手撩拨了下头顶上几缕冒着怒气的头发,稍歇一口气,接着说道:“写完文章是要反复修改的,不必要的话语是要删除的,简单地罗列几个观点是要不得的,观点之间是要有逻辑的,最好是层层推进的……”一连几个“的”,拉长了他那带有特色磁音的声调,课堂气氛从前面的零度,随之又微微沸扬,底下的学生忍不住被他这前后的反差逗笑,被批评的同学烧红的耳根稍微褪了点颜色,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拿起笔迅速记下每个有关“的”的写作教训。

毫无疑问,若不是对我们抱着强烈的期望,若不是渴盼着我们成长成才,孙先生不至于为这讲台桌上放着的小小豆腐块的文章时而微怒、时而发火。要知道,这是个80高龄的老先生,肯为我们上课已经十分了不得,还肯为我们点评文章,这背后对学生的无私之爱,从中可窥见一斑!

当然,偶尔冒出的过得去的文章,也是能得到他大开金口、滔滔不绝地赞赏的。很幸运,我的文章成了第一篇获得孙先生赞誉的文章。翻到我的文章时,他嘴角弯起一道欣慰的弧度:“一看这标题,就知道这文章达到火候了。”说完,手指着桌上的文章,把标题一念,微用力地一点头,拉长了起伏的语调说道:“要——得儿!”既而,像一个终于得到回报的孩子般,开心地笑起来,此后对文章的点评,也是力求从中挖出闪光点,找到值得肯定的地方。“我的劳动终于有回报了,你们当中终于有人脑袋开窍了!”点评完他满意的文章后,还顺带表达了他内心的喜悦。

在这一次次的点评中,我们深切体会到孙先生口中的“为文之难”。哪怕是孙先生这样在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大师,写文章也是谨小慎微的,好像蚂蚁运食般,怕毁坏了得之不易的成果。从前,我从文学院老师的口中听到的孙先生是这样的:文章高产,随便在床边一坐,一篇文章就又出炉了。而孙先生则亲口告诉我们,他写文章也是十分不容易的,需要查证大量的资料,写完文章后要反复修改,哪怕是其中的一字一句都是诚惶诚恐,唯恐哪个地方出现了疏漏,这篇稿子就被编辑毙掉了。这让我心中深感震撼,像孙先生学识这般深厚的学者尚且对作文章一事如此恭敬,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就更加没有理由不好好精雕细琢、练好笔头功夫!

爱之深、责之切,是孙先生爱学生的自然流露。他从来不吝啬,总是力图将心中的东西掏心掏肺地传授给我们。每一次课堂上的点评文章,都是一位老先生师爱的彰显!

对学问:敢于抨击权威的智者

如果说孙先生对学生,是毫不保留的爱;那么他对错误的权威观点,则是赤裸裸的“恨”了。

910日晚上,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他就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师兄——袁行霈的那套机械唯物论批到九霄云外去了。从贺知章的一首《咏柳》开始,他先是搬出师兄是如何解读这首诗歌的,既而点燃他一概的豪情壮志,将袁行霈的解读从头到尾点起一把火,燃烧了个灰飞烟灭。“总而言之,全是机械唯物论!是反文学的!毒害了多少代青少年的思想!”光是批判别人的解读是错误的还不足以让人信服,待他批判完,长抒心中一口怨气后,便自信地用手撩拨了下头顶中央姿态傲娇的几缕头发,开始用他的真善美错位论、审美情感论去重新解读《咏柳》。

他把我们从所谓的“权威”中拉扯出来,带领我们到广阔的思想平原,去驰骋奔跑,呼吸自由空气,领略文学真正的美。孙先生的这项本领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故而有底气在学术界发言,在课堂上解放我们。而孙先生的真才实学与他的勤勉用功是不无关联的。

我们经常在9点下课后,送孙先生回家。好几次,孙先生反复向我们提及他的许多文学素养,都是在文革期间打下的。在那段被流放的岁月里,他没有颓废,而是看大量的书、广泛地阅读。而他看书又有一项异于常人的本领:过目不忘。被流放的黑暗日子在他那里,反而成了一段黄金时期,为他打下了扎实的学术研究基础,并在崛起的那一刻,在文坛上发出他最强有力的声音。而今,孙先生因为年纪的缘故,记忆稍不如前,但他说:“我会坚持做笔记,来弥补记忆力的不足。”由此可见,孙先生的智慧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这样内藏于心的智慧,也常常让他在各种场合应对自如,得以调动脑中的无尽资源。

所以,在孙先生的课上,即便坐上三四个小时,也定不觉得枯燥。他必定会在严谨的讲解中,以他独有的幽默之功,调动起心中的学识,加以风趣地“调情”,既而引爆课堂的兴奋点,让大家追随着他的思路,进入下一个兴奋点。

能发表著作的教授有之,但敢于抨击权威的教授却少则又少。孙先生是师大的标杆,每一位真正的研究者,都应当努力成为像孙先生一样敢于批判的勇者!

为人处世:“低姿态”的仁者

真正的智者,必定也是真正的仁者。这一点在孙先生身上也是十分明显的。别看孙先生一副藐视权威的桀骜姿态,但在我看来,孙先生的骨子里,有着儒家的血统,流淌着仁义之道。这还得从1112日那天晚上的课上说起。

这是一个像平常一样既寻常又不寻常的晚上,因为晚上又是孙先生的课。教室里同往常一样,每个能坐的角落都坐满了人。7点整,孙先生的身影照例准点无误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迈着他仪态端严的步伐,走到讲台桌前时,只见他视线下移,双眉不经意地微皱,但又迅速地舒展开来,拿起话筒准备讲课。孙先生皱眉头这一个微小的细节,因我坐第一排,恰巧捕捉到了。我探身看讲台桌,空空如也,原来是没有椅子!尽管孙先生身体硬朗,但毕竟也是80岁高龄,怎能让他没有椅子站着讲完两个小时的课呢?意识到这点后,我悄悄冲出教室,去寻找椅子。

原以为不过一把椅子罢了,一两分钟就能处理好的小事。然而,我到各个楼层的教室寻觅了一遍,全是有老师在上课,自然不好贸然闯进搬别人的椅子。于是又到教室管理员处,然而管理员在工作也需要椅子,最后终于在楼管处找到一把椅子,我赶紧搬着椅子跑回教室。而这时,上课时间已经过去10分钟了。

当我搬着椅子走进教室,轻轻将椅子放在孙先生身后时,孙先生回头一看,立刻用了惊奇且感激的声音说道:“谢谢!”在我坐回原位后,孙先生就这一件小事表达了他心中的感恩:“这位女同学发现我没凳子坐,就跑出去帮我搬凳子,我必须对她表示十分的感谢!因为没有凳子,站着讲课对我来说是一项挑战。这位女同学懂得去搬凳子,充分体现了她对一个老人的尊重,可见是个有素质的人。”

毫不吝啬地表扬完后,才继续他的讲课。临到9点将要下课的时候,让我十分惊讶的是,孙先生竟还惦记着我课前帮他搬凳子这件小事,再次对我表示感谢,并以他一贯的豪情,夸我日后会成为教授,向我投以肯定、期许以及感谢的目光。

我的心是惊喜而又局促不安的。惊喜是因为能得孙先生在课上表扬;局促不安是因为帮老师搬凳子本是学生的义务,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是每个在场学生义不容辞都该去做的事,何况眼前的老师还是一位80岁的老者,而他竟然对这样一件小事再三表示感谢。说到底,这件事再平常不过,完全不用这样三番两次、用力的表扬。而孙先生不然。我想,正因为孙先生是一位大师,所以他的胸怀博大到能敏锐地捕捉到每一件极小的善事,并挖掘到这小事背后的善意,然后又深刻地将它宣扬出来。更重要的是,他是以一位老师兼老者的身份,像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表示感恩之情,这让我深为感动。

一把凳子,两次感谢;一位老人的大情怀,一位教授对学生的低姿态,却在我心中树立起了品格的高标,指引着我:大师之“大”,在于学问,然而更在于品德、气节之大!我也在那一刻更深刻地读懂了我们的孙先生,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仁义”之道。

孙先生的“低姿态”不仅体现在为人处世上,更体现在做学问上。孙先生早期并不研究语文教育,但在目睹了语文教育的日落西山后,毅然将手中的笔转向语文教育的领域。学问即目的,在孙先生心里,学术研究不是为了名垂青史,更不是金钱职称之光耀,而是出于内心深处对学生研究的原动力,是生命的动力,是言语的动力,是为了一份精神生命的传承。正是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求,使孙先生一次次以热枕的情怀将生命投入研究中。这令我深为感动,这是一个怎样真诚热枕的至性之人,如飞蛾扑火般,将整个生命献于学术,但这个生命必将在学术这把火中越燃越旺,凤凰涅槃,为未来的语文教育界带去更耀眼的光芒!而这样一个学识丰富、著作严谨的仁者,他又是谦虚而不卑不亢的。尤其当别人将其研究视为臬极时,他反而不安,非得要有所被批判时,方觉心安。在孙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纯净的心性之光辉,这是一个真正的仁者!

《论语》的“述而”篇,有这样一句话,我想用来形容孙先生亦十分贴切:“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孙先生在我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仁智兼具的精神斗士!

2015年,恰逢孙先生80岁,进入耄耋之年。尽管我笨拙的笔写不出孙先生独特魅力的一万分之一二,但仍要以此一小文,聊抒心中的深情与祝愿,愿如1021日大家为孙先生办生日会的那天晚上,他在课上所立下的誓言:“下一个80年的今天,我与你们还要再相逢聚首一次!”


(蔡惠君,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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