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之光

大海之子天山客

发布时间:2014-12-19浏览次数:212

霍达  

大海之子天山客

  吴玉辉骑上阿夏依牵来的骏马。哈萨克人重情义、讲礼节,朋友要远行,最高的规格就是赠骏马。

  祖国的东南边陲,大海环抱着一座小岛,美丽的东山,海水碧绿如翡翠,沙滩轻柔若金屑。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大海的儿子生就一副阔大的胸怀。妈妈说,这孩子是属马的,从小就跑得快。跑吧,跑得越远,越有出息!果然,这匹马踏着海浪冲出东山,冲出八闽大地,飞越万里山河,奔向那遥远的地方……

  这六个孩子,要说家境,一个比一个困难,让他怎么挑啊?“不挑了,我全要!”吴玉辉一言为定。

  2002年7月,吴玉辉平生第一次飞抵新疆。《冰山上的来客》和《军垦战歌》,从少年时代就撩拨得他心驰神往,而今身临其境,晶莹的冰峰,圣洁的天池,苍茫的原野,浩瀚的戈壁,顽强跋涉的驼队,傲然挺立的胡杨,无不给他以强烈的震撼。作为一名作家和摄影爱好者,吴玉辉胸中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然而,今番此行却不是为采风而来,他身负重任,作为福建省第二批援疆干部的领队,带领38名队友进驻天山北麓的昌吉回族自治州。出发之前,他的职务是中共福建省漳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到此之后,是漳州市委副书记兼昌吉自治州委副书记。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他和全体援疆干部一起,踏遍自治州所辖各县市,利用福建地区优势,为昌吉引进资金,引进技术,引进人才,引进项目,这些,被吴玉辉称之为“规定动作”。然而,他不满足于此,又时时做出“自选动作”。

  他来到昌吉民族中学,问书记和校长:“这里的学生,谁的家境最困难?以我个人的能力,帮助一两个没问题。”学校领导推荐了六个,让他挑。这六个孩子,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回族的都有,要说家境,或是幼年丧父,或是母病卧床,或是单亲拉家带口,一个比一个困难,让他怎么挑啊?“不挑了,我全要!”吴玉辉一言为定,把这六个孩子全收下了。承担这六个孩子的生活费用,直到完成学业,需要数万元,这笔钱全部从他个人的工资中支付。他也有家有室,既要赡养老母,又要供儿子上大学,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有数的,现在他又把六副重担压在自己的肩上,竟然都没有征求远在漳州的妻子的意见。等到他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深夜里回到宿舍,才有工夫打个电话,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叶珠莲。叶珠莲当年是福建女排的二传手,和声名赫赫的陈亚琼并肩战斗,退役之后,任漳州少年体校的教练。“我没意见,”叶珠莲完全支持丈夫的决定,“家里一下子添了六个孩子,我高兴啊!”

 

 

      在书记和校长的陪同下,吴玉辉一一走访孩子们的家。高一学生穆巴拉克家住在距学校一百三十公里的阜康市上户沟乡大黄山二村,简陋的土坯房里,除了土坑、暖炉和一床棉被、一条旧毛毯外,再无长物,真正是家徒四壁。她的父亲加凯,年轻时在屋顶干活摔下来,造成全身多处骨折,为了做手术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牛羊,至今还拄着双拐,完全丧失劳动力。母亲阿夏依,本是个能歌善舞的哈萨克姑娘,还当过赤脚医生,在一次出诊为牧民接生的途中,不幸从马上摔下来,造成重伤,髋关节股骨头坏死,十几年来,举步维艰。穆巴拉克的三个姐姐都聪明伶俐,但一个读到初一,另两个只读了小学,就被迫辍学了。穆巴拉克还有个智障的哥哥,靠贫病交加的父母和未成年的姐妹养活。这样一个集所有不幸于一体的家庭,让吴玉辉感到极大的震动,触目惊心的民间疾苦撞击着一个共产党员的胸膛!

  穆巴拉克在家乡读完了小学和初中,要上高中,就得到一百三十公里之外的自治区首府昌吉了,拿什么供她呢?阿夏依拖着残腿前往相邻的木垒哈萨克自治县,那里有她同民族同血脉的乡亲。哈萨克有一个传统,一人有难,众人相助,这个民族没有乞丐。同胞们为穆巴拉克慷慨解囊,你捐一块,他捐五毛,虽然财力有限,也愿集腋成裘。钱,总共凑了五百元,阿夏依已经筋疲力尽。她把仅有的五百块钱郑重地交给女儿:“孩子,妈妈只能尽这些力了!你能读下去就读下去,实在不行,就听天由命,回家去吧!”

  穆巴拉克默默地接过来,那一沓钱,大面值的也不过五块、十块,大量的是一元票和毛票,已经被妈妈的手攥热了,浸湿了。

  吴玉辉落泪了。五百块钱,如今够干什么呢?在繁华的都市,区区五百元,不足以供官场公款吃喝的一餐便饭,不足以付富豪牌桌上的一夕输赢,而在这里,却决定着一个孩子的人生走向和一个家庭的命运!

  穆巴拉克省吃俭用,恨不能把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虽然学校免了她的学费,可是,她总得吃饭啊,不知道这五百块钱能维持到哪一天?等到山穷水尽,她只有步三个姐姐的后尘,辍学回家了。恰恰这时,吴玉辉来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向她的父母慨然承诺:“大叔,大妈,我来供穆巴拉克读书,让她读完高中,如果能考上大学,我供她到大学毕业!”

  两位纯朴的牧民惊呆了!幸福降临得太快、太猛,他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加凯动情地弹起冬不拉,阿夏依热泪纵横放声高歌:“援疆干部佳克斯!”吴玉辉听懂了,哈萨克语的“佳克斯”和维吾尔语“亚克西”一样,都是“好”的意思,这是她发自肺腑的心声。

 

他躺在床上,和医生们商讨阿夏依的治疗方案,她做一次手术不容易,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管一辈子!医生说,跑题了,现在说的是你自己的腿!

  吴玉辉还有一个心愿:帮助“大妈”把伤腿治好。家乡的漳州市医院和漳州中医院都以骨科闻名全国,他相信,一定会有办法。吴玉辉随即安排阿夏依到自治州人民医院做了检查,他把相关资料寄往漳州,委托“二传手”帮他联系医院,邀请专家会诊。在昌吉,他和阿夏依一家都翘首以望,期待着回音。

  在为阿夏依一家奔走的时候,吴玉辉还完成了一件堪称“奇迹”的大事。奇台县坎儿孜乡西三沟村位于准噶尔盆地东沿,戈壁沙滩没有水源。冬天,人们化雪饮水;到了春天,把宝贵的积雪堆起来,再盖上厚厚的麦草,勉强维持两三个月;夏秋两季,再无雪水可饮,就只有赶着牲口,顶着烈日,远途跋涉去驮水了。吴玉辉向漳州的企业家发出呼吁,两地携起手来,多方筹集资金,并且请求漳州水利局给予帮助。谁能相信,在渴死骆驼热死马的戈壁滩能打出深水井?谁能相信,世世代代赶着毛驴驮水的乡亲们从此足不出户就能饮上洁净的水?2003年10月1日,是坎儿孜乡西三沟村各族村民的盛大节日,连接到每家每户的自来水管通水了!热瓦甫弹起来,手鼓打起来,热辣辣的舞蹈跳起来,泪汪汪的歌儿唱起来:大漠从此不再枯干,天山儿女饮水思源,共产党派来的援疆干部,为我们引来了生命之泉!

  2004年春节前夕,吴玉辉返回漳州,此行他既要向福建省委汇报工作,多方洽谈援疆项目,还要为阿夏依治疗伤腿奔走。漳州方面的医生经过反复研究,认为有必要为阿夏依进行“金属对金属人工髋关节置换”手术,否则,病人将面临瘫痪。这种人工髋关节国产的需要两万多元,进口的则高达四万多。此外,还有手术费、治疗费、住院费,总共至少也要七八万元,这是以工资为生的吴玉辉个人难以承担的。于是,他也像阿夏依那样去募捐,向善良的人们求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漳州中医院表示:派出最好的医生,确保一次成功,并承担手术费和医生的旅费,漳州的一位企业家愿出资购买器材,施行手术的昌吉州人民医院则承诺免除住院费。

  万事俱备,医疗组即将成行,不料吴玉辉却突发“半月板绞锁”,右腿膝关节卡住,呈90度直角,动弹不得。这是老毛病了。新疆的昼夜温差、冬夏温差都极大,他曾在零下39度的严寒中爬冰卧雪、走乡串户,腿已经不止一次被卡住。那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半月板绞锁”,竟然凭着顽强的意志,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咬紧牙关,猛地一撑,把卡住的膝关节抻直了,关云长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现在旧病复发,情急之下故伎重演,这一次的“刮骨疗毒”却没有成功,卡住的关节再也打不开了,钻心的疼痛,让铁打的汉子也难以忍受。叶珠莲赶快给医院打电话,医生来了,都是为了给阿夏依治腿而结识的骨科专家,没想到吴玉辉自己也成了骨科病人。吴玉辉躺在床上,和医生们商讨阿夏依的治疗方案,她做一次手术不容易,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管一辈子!医生说,跑题了,现在说的是你自己的腿!

  他们用担架把吴玉辉抬进医院。医生说,半月板破得一塌糊涂,非摘除不可了。他问,摘除之后有什么影响?医生说,以后就不要多走路了。“我是属马的,不走路怎么行呢?”吴玉辉苦苦请求,“半月板不能摘除!我还要去新疆,那边的事情十万火急,阿夏依大妈还等着做手术呢!”

  他自己的腿都这样了,还在惦记着给人家治腿!

  医生被感动了。主刀的是从厦门请来的专家,膝关节剖开之后,他观察到一些在X光片上看不到的细节,患者的半月板虽然严重破损,但尚未坏死,还有修补的可能。他不忍心让吴玉辉失望,决定冒险一试。无影灯下,做了一半的手术停下了。修补半月板需要一种专用器械,需要立即派人前往厦门调取。车子在厦漳高速路上飞驰,吴玉辉的刀口裸露着森森白骨,靠麻醉药止痛,等待着“援兵”到来。一个半小时之后,伤口缝合,半月板保住了。医生让吴玉辉卧床四十天,他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只在医院住了八天,就拄着拐杖上了飞机,带领漳州的医疗组飞往乌鲁木齐,抵达地窝堡机场已是午夜一点。下了飞机,汽车直奔昌吉州人民医院。阿夏依置换人工髋关节的手术,已经准备就绪。

     他走上前去,从阿夏依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轻轻地一挥鞭子,那马扬鬃奋蹄,健步如飞,好一匹神骏良驹!吴玉辉骑在马上,巡视着茫茫苍原、巍巍雪山,不禁泪眼模糊。马儿啊,你慢些走,让我再好好地看看新疆……

  黑骏马嘶鸣着跑回阿夏依身边,吴玉辉跳下马来,“这匹马我收下了,但我没办法带走它,暂时寄养在这里,请你帮我照看。”

  “吴书记放心,我一定把它养得又肥又壮!”阿夏依含着眼泪,作出庄重承诺,“你可一定要回来骑它呀!”

  “我一定会回来的!”吴玉辉举了举手中的马鞭,“这根鞭子,我带走了,等于带走了黑骏马,让它陪着我走向天涯海角!”

  挥手从兹去,身后马萧萧。

  结束了四海漂泊的日子,该在家乡安定下来了,买房子却没钱了。天山去来,千金散尽,只留下两袖清风!

  2005年8月,吴玉辉出任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新疆传来喜讯,穆巴拉克考取了新疆医科大学。

  2006年8月,吴玉辉出任中共福建省委委员、省党校常务副校长。

  2009年9月,远在新疆的穆巴拉克,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爸爸,救救我!”突然接到她的紧急呼叫,吴玉辉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原来,穆巴拉克在实习中感染了“空洞型肺结核”,情势万分危急,可是,做手术需要钱啊……

  吴玉辉为难了。在新疆的三年,那六个孩子加上他自己,七个人的生活费用全靠他的工资,已经消耗殆尽,穆巴拉克考上大学之后,再继续供她完成大学学业,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但是,什么难处都不能让穆巴拉克知道,更不能让她因为钱而辍学!幸而在此时,一位善良的企业家不期而遇,愿助他一臂之力。谁能料到,即将毕业的穆巴拉克又遭遇飞来横祸,现在最需要的是钱,让他到哪里去找?走别的渠道都来不及了,他马上与共青团福建省委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联系,立即得到回应,迅速汇出了两万元救命钱。与此同时,吴玉辉又打电话给第三批援疆干部的领队,请求他们从援疆经费中给医院拨款,并且请省委党校派出的援疆干部找医院领导恳谈,一定要救活她!

  穆巴拉克脱险了,是她的汉族“爸爸”,是所有富有爱心的人们,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2011年8月,吴玉辉奉调回漳州工作。结束了四海漂泊的日子,该在家乡安定下来了。当年的老房子已经十分破旧,卖不了多少钱,买房子还缺一大半。本来曾有机会分到一套新房,他放弃了;到买房的时候,他没钱了,还得让妻子出面向亲朋、同事借钱,还得向银行申请按揭。天山去来,千金散尽,只留下两袖清风!

  他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初到新疆,他就曾作了“三个一”的规划:写一首《援疆干部之歌》,办一次摄影展览,出版一本长篇小说。前面的两项,他在新疆都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最后一项,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键盘。每当工作之余,夜深人静,就是他亲近文学的时候了,打开电脑,任凭思绪在夜空驰骋,他仿佛又回到了新疆。愿身生羽翼,一梦到天山……

  2013年5月,长篇小说《援疆干部》完稿,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2014年9月,《援疆干部》荣获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这也是新疆惟一的获奖图书。此书的稿酬,吴玉辉一分不要,全部捐赠给了新疆,用于帮扶刚刚考取大学的六名新生。对此,叶珠莲仍然像过去一样,给予丈夫全力支持,一如“二传手”的本分。“主攻手”的每一次“扣球”“得分”,都有她的功劳,只是默默地,不声张,不抢眼。

  马年的烂漫金秋,吴玉辉应邀到乌鲁木齐参加颁奖座谈会,又“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五周年的日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隆重推出一批民族团结先进典型,并写进《新疆故事》,吴玉辉是其中之一;在昌吉回族自治州成立六十周年的庆典上,十名上台接受表彰的先进人物代表,吴玉辉也是其中之一。离开新疆已经将近十年了,新疆人民没有忘记他,三年天山水,一世新疆人!

  又见穆巴拉克,她已经长大了。大学毕业后,她报考公务员,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这和她当初的志愿已经有所不同。因为在她看来,如果说医生是白衣天使,“爸爸”的形象更是未穿白衣的圣洁天使。她也要做一个人民公仆,把一腔爱心无私地献给祖国,献给各民族的兄弟姐妹——像她的“爸爸”那样。

  (霍达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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